第六章：飞絮里的疆界
芦苇荡的白絮刚漫过脚踝时，老麻的队伍就到了。不是那种浩荡的迁徙，是贴着水面飞的，翅膀掠起的涟漪在夕阳里碎成金，像撒了把星子。最瘦小的雏鸟飞得急，一头扎进芦花里，惊起几只跳蛛，在白絮间窜，像团滚动的灰。
“这片水域归‘白眉’管。”灰眉从旁边的荻草上飞过来，喙尖沾着芦花，“去年跟它抢过地盘，那家伙啄人可狠了。”老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对岸的芦苇丛里，蹲着只雄麻雀，眉骨处有撮白毛，正歪头盯着它们，像尊守界的石狮子。
老麻没动，只是让雏鸟们往一起凑。迁徙的规矩，到了新地方得先亮家底——看你带了多少只鸟，有没有硬茬。它把左翼的断羽故意露出来，那道疤在夕阳下泛着白，像块军功章。白眉的眼睛缩了缩，突然振翅起飞，在它们头顶盘旋一周，没俯冲，也没叫骂，又落回对岸，像在说“这块地归我，别处随便”。
“还算识相。”灰眉松了口气，带着自己的雏鸟往芦苇深处飞。那里的水浅，长满了马齿苋，嫩得能掐出水。老麻没跟过去，它得先找个落脚的地——芦苇荡的夜比青瓦镇凉，露重，得找个背风的坡。
最壮实的雏鸟突然叫了声，用翅膀指着片枯苇。那里堆着团旧棉絮，像是从船上掉下来的，被芦苇缠住了，像朵搁浅的云。老麻飞过去啄了啄，棉絮又软又暖，还带着点柴油味，像青瓦镇杂货铺的仓库。“就这了。”它低低地叫，开始用喙把棉絮往芦苇丛里拖，像在搭个临时的巢。
雏鸟们也跟着帮忙，用喙叼来细苇杆，穿插在棉絮周围，像在编织篱笆。最瘦小的那只叼不动粗杆，就捡些芦花铺在里面，动作慢却仔细，像在铺层雪。老麻看着它们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左翼的断羽不那么沉了——这些小家伙，终于有点麻雀的样子了。
夜里的芦苇荡静得吓人。风穿过苇杆，发出“呜呜”的响，像有人在哭；远处的水鸟偶尔叫一声，拖着长音，在水面上荡，像根扯不断的线。雏鸟们挤在棉絮堆里，“唧唧”地哼，像群受了委屈的孩子。老麻蹲在外面，用身体挡住风口，左翼的断羽被风吹得抖，每根羽枝都在颤，像根拉紧的弦。
“别怕。”它低低地叫，声音粗得像磨过的砂纸，“这是芦苇荡在喘气呢。”它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迁徙，也怕得要命，整夜缩在母亲翅膀底下，听着风响，以为是妖怪来了。母亲就是这样安慰它的，说每种声音都有来头，听惯了，就像听街坊聊天。
天快亮时，水面突然“哗啦”一声。老麻猛地惊醒，只见条黑鱼从水里蹦出来，又落下去，溅起的水花打在苇叶上，像场冷雨。最壮实的雏鸟吓得窜起来，差点撞在苇杆上，老麻一把将它按回棉絮堆，用翅膀捂住它的嘴——芦苇荡的规矩，夜里不能乱出声，谁知道水里藏着什么。
白眉的声音从对岸传来时，晨雾刚漫过膝盖。“老麻！过来尝尝这个！”老麻探头看去，只见白眉叼着条小鱼，在水面上晃，像在炫耀。那鱼银闪闪的，还在蹦，尾巴拍打着水面，像片颤动的叶子。灰眉的声音也跟着钻出来：“是从渔民的网眼里漏的，鲜着呢！”
老麻没动。它不喜欢吃鱼，总觉得有股腥味，像青瓦镇码头的淤泥。但雏鸟们显然被吸引了，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眼里的光像两团小火苗。老麻突然想起灰眉说的“入乡随俗”，便挥了挥翅膀：“去吧，小心点。”
雏鸟们像箭一样射出去，扑向白眉的方向，翅膀拍打着水面，像群打水漂的石子。老麻跟在后面，左翼的断羽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个警惕的影子。白眉没为难它们，只是把鱼往中间推了推，自己叼着条小的，蹲在旁边吃，像个东道主。
最瘦小的雏鸟学着白眉的样子，用喙啄鱼的肚子，却被鱼刺卡了喉，“唧”地叫了声，眼里汪着泪。白眉飞过去，用喙帮它把刺啄出来，动作快得像道白闪。老麻心里一动——这白眉，看着凶，倒也不是个坏鸟。
芦苇荡的日子比青瓦镇复杂。除了白眉的族群，还有些杂鸟，有吃苇籽的，有捕鱼的，甚至有专偷鸟蛋的戴胜，尖嘴像把锥子，专挑软巢下手。老麻每天都要带着雏鸟们巡逻，在自己的地盘边缘啄出记号——用喙在苇杆上刻下交叉的痕，像画道界碑。
最壮实的雏鸟总爱越界。有次它追着只蜻蜓，飞到了白眉的地盘，被白眉的雏鸟围攻，右翼的羽毛秃了块，像块褪色的补丁。老麻没骂它，只是用喙指着界碑的痕，一字一句地叫：“疆界这东西，看着没用，破了就得流血。”它的声音里带着狠，雏鸟们吓得缩起脖子，像被霜打了。
灰眉却觉得老麻太较真。“芦苇荡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叼着朵芦花，慢悠悠地说，“白眉昨天还帮我赶走了戴胜呢。”老麻没接话，只是看着自己刻的界痕，被露水浸得发黑，像道不会消失的疤。它知道，灰眉不懂——青瓦镇的屋檐挨得近，抬头就是邻居；但芦苇荡的水是活的，疆界不牢，今天丢的是羽毛，明天可能就是命。
一场秋雨过后，芦苇荡的水位涨了。老麻的临时巢被淹了半截，棉絮泡在水里，像团发涨的海绵。它带着雏鸟们往高处迁，在片长着灌木的坡上重新搭巢。那里的风大，却能看见远处的船帆，像片移动的云。
最瘦小的雏鸟在灌木下发现了串野果，红得像颗颗玛瑙。它没独享，叼回来分给大家，连白眉的雏鸟都送了两颗，像在示好。老麻看着它怯生生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疆界，是该用另一种方式守的。
白眉显然很受用。第二天，它带着自己的族群，帮老麻把新巢搭好了，用的是最粗的苇杆，像座坚固的堡垒。两只雄鸟蹲在巢边，看着各自的雏鸟在灌木间打闹，翅膀偶尔碰到一起，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像秋阳晒在背上。
芦苇荡的飞絮开始飘落时，老麻知道，该教雏鸟们认路了。它带着它们沿着水域飞，记住那些标志性的物——歪脖子的柳树，像只饮水的鹤；浅滩上的三块巨石，像卧着的牛；还有那座旧灯塔，锈得发红，像根烧不尽的烟头。
“明年春天，从青瓦镇往南飞，看到这灯塔，就拐进来。”老麻对着灯塔叫，声音里带着郑重。最壮实的雏鸟用喙在灯塔的锈皮上啄了啄，像在刻下记号。老麻看着它的动作，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教它认路的，那些记号，像颗颗钉在心里的钉，永远不会忘。
白眉的族群要往更南飞了。它们的目的地是片更大的湖，据说那里的冬天不结冰，有吃不完的水草。“你们走吗？”白眉问老麻，眼里的白眉闪了闪。老麻摇了摇头——它的雏鸟们还太弱，经不起更远的折腾。白眉没劝，只是叼来串野果，放在老麻的巢边，像份饯行的礼。
目送白眉的族群消失在天际，灰眉突然叹了口气：“真羡慕它们，能飞得那么远。”老麻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雏鸟们在灌木间扑腾，羽毛在飞絮里闪着灰，像群撒欢的孩子。它知道，有些翅膀属于远方，有些翅膀属于坚守，没什么羡慕的——能把自己的疆界守好，让雏鸟们平安熬过冬天，就是本事。
芦苇荡的夜越来越冷，露凝成了霜，落在苇叶上，像撒了层盐。老麻的临时巢里铺满了芦花，软得像云，却还是挡不住寒意。最瘦小的雏鸟总往老麻怀里钻，小爪子冻得发僵，像块冰。老麻把它裹得更紧，左翼的断羽压在它背上，像盖了层暖被。
有天夜里，巢边突然传来“窸窣”声。老麻猛地睁开眼，只见只黄鼠狼正顺着灌木往上爬，眼睛亮得像两盏灯，爪子在霜里划出白痕。老麻没叫，只是猛地扑过去，用喙啄它的眼睛。黄鼠狼惨叫一声，滚下了坡，在雪地里留下道血痕，像条红色的蛇。
雏鸟们吓得挤成一团，羽毛抖得像筛糠。老麻落在巢边，右翼的羽毛秃了块，渗着血，像朵绽开的红。它没管伤口，只是用喙把雏鸟们拢在一起，声音粗哑却稳：“别怕，有我在。”那一刻，它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大，像座不会塌的山。
灰眉第二天一早才发现老麻受伤了。她带来些草药，是种长在水边的草，叶子能止血。“你呀，就是太犟。”她一边用喙把草药嚼烂，敷在老麻的伤口上，一边骂，眼里却闪着光，像有泪。老麻没动，只是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疆界这东西，或许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些温暖，是能越过痕的。
雪落下来时，芦苇荡变成了白色。老麻的新巢在灌木的掩护下，像个藏在雪里的窝，暖和又安全。雏鸟们的羽毛长全了，灰扑扑的，像老麻年轻时的样子。它们学会了在雪地里找马齿苋，学会了顺着船痕找漏下的粮食，甚至学会了在冰洞里捕鱼，动作笨拙却勇敢。
老麻站在最高的灌木上，看着它们在雪地里飞，翅膀掀起的雪雾像团灰云。白眉留下的野果还挂在枝头，红得像颗颗火星。远处的灯塔在雪里闪着锈光，像个沉默的守望者。它突然觉得，自己刻的那些界痕，或许也没那么重要了——真正的疆界，不是刻在苇杆上的痕，是藏在心里的尺，知道什么该争，什么该让，什么该用翅膀去守护，什么该用羽毛去温暖。
最瘦小的雏鸟突然朝它飞来，嘴里叼着颗野果，红得像团火。它把果放在老麻面前，然后蹲在旁边，用翅膀轻轻碰了碰老麻的断羽，像在说“我懂了”。老麻看着它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芦苇荡的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飞絮在风里飘，像场永远下不完的雪，落在它们的羽毛上，像撒了层银，暖得像青瓦镇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