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鹰旗猎猎
秋猎的号角吹响时,雪上飞的尾羽又多了道新疤。是在追捕雪豹时被利爪划的,却依旧站在最高的鹰架上,右翼展开如墨,铜铃在猎猎秋风里抖出刚硬的响。
阿古拉给新制的猎旗系上鹰羽时,手指被针扎了下。血珠滴在旗面的狼皮上,晕出朵小小的花。追风突然俯冲下来,用喙尖叼住那根沾血的鹰羽,往旗顶的木杆上插——那是今年秋猎的首功羽,按规矩该由最勇猛的鹰来安放。
这小家伙,倒比谁都懂规矩。其木格的独臂搭在阿古拉肩上,目光落在旗面上的鹰纹上。那是用十二种猛禽的羽毛绣的,雪上飞的黑羽做底色,金雕的褐羽勾轮廓,连白爪母鹰的白羽都嵌在鹰眼的位置,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
猎队出发那天,草原上飘着淡淡的晨雾。三十多个猎手骑着马,肩上都站着鹰,雪上飞领头飞在最前面,右翼的新疤在雾里若隐若现,像块淬火的钢。其木格的箭囊里插着支特殊的箭,箭头裹着红绸——那是用来射祭天猎物的,按老规矩,谁射得最准,就能保管萨满留下的鹰骨。
今年的祭天猎物定是那只白唇鹿。巴图勒住马,往嘴里塞了块肉干,我上个月在北坡见过它,角上的分叉比你的胳膊还粗。他的独臂比去年更有力了,能拉开七石的弓,就是警惕性太高,上次我追了三里地,连它的影子都没摸到。
雪上飞突然朝着北坡俯冲,翅膀在晨雾里划出黑亮的弧线。阿古拉知道,它发现了猎物的踪迹,立刻扬鞭催马,猎队的马蹄声在草原上敲出急促的鼓点,惊起的雁群在天上排成人字,像是在为他们引路。
北坡的白桦林里,果然藏着那只白唇鹿。它的角上挂着串浆果,正低头啃食带着露水的青草,丝毫没察觉危险的临近。追风已经按捺不住,几次想冲过去,都被雪上飞用翅膀按住——这是秋猎的规矩,要等祭天的号角响起才能出击。
各就各位!阿古拉的声音在林间回荡。猎手们迅速散开,形成个半圆形的包围圈,弓弦在晨雾里绷得像满月。其木格的箭已经搭在弦上,独臂稳稳地托着弓身,眼睛死死盯着鹿心的位置,呼吸放得极轻。
雪上飞突然发出一声清越的啸叫。那是进攻的信号。
追风像道闪电冲出去,利爪直取鹿的后腿。白唇鹿受惊跃起,却被踏雪从侧面扑中,踉跄着撞在白桦树上。就在这时,其木格的箭破空而出,红绸在晨雾里划过道弧线,精准地射中鹿心——箭头没入三寸,却没伤到要害,这是祭天的讲究,要让猎物留着最后一口气。
好箭法!巴图的欢呼声惊飞了枝头的松鼠。其木格的独臂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脸上的疤痕在晨光里闪着光,这是我爹教我的,他说祭天的箭要留三分力,敬山神,也敬猎物。
按规矩,祭天的猎物要由鹰先食。雪上飞只啄了口鹿心的血,然后退到一旁,让追风和踏雪,还有那三只已经长大的金雕分食。猎手们则在旁边搭建祭坛,用白桦枝编了个圆形的架子,上面铺着新剥的狼皮,萨满留下的鹰骨就放在最中央。
阿古拉举起祭天的酒碗,朝着太阳的方向敬了敬,感谢山神赐食,感谢鹰神护佑。他把酒洒在鹰骨前的土地上,酒液渗入黑土的瞬间,雪上飞突然朝着天空啸叫,所有的鹰立刻跟着呼应,啸叫声在山谷里回荡,惊得云雀冲天而起。
秋猎的收获比往年都多。不仅有白唇鹿,还有十几只狍子和野羊,足够部落过冬了。往回走的路上,猎队的旗帜在风中招展,旗面上的鹰纹被夕阳染成金红色,像只展翅的海东青,在草原上追逐着落日。
路过黑松林时,他们在当年的炭窑遗址旁,发现了些奇怪的脚印。是小孩子的脚印,旁边还有串更小的爪印,像是雏鹰留下的。阿古拉的心猛地一跳,让猎队停下,自己则跟着脚印往密林深处走。
林子里藏着个小小的窝棚,是用树枝和毡布搭的,里面铺着柔软的干草,还有个装着肉干的陶碗。雪上飞突然冲进窝棚,叼出块眼熟的鹰羽——是去年老郎中留下的,上面还系着他给的铜铃。
是逃难的孩子。其木格摸了摸陶碗,里面的肉干还是温的,定是家里遭了灾,带着鹰跑出来的。他的目光落在窝棚角落的雕花木盒上,这盒子是汉人的手艺,装鹰用的。
阿古拉打开木盒,里面铺着层红绸,放着根雕着字的木牌,牌底刻着个字。他的心猛地一沉——是那个收鹰人的姓氏,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追风突然冲出去,很快叼回来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件不合身的皮袄,怀里紧紧抱着只受伤的雏鹰,翅膀上还缠着布条,是老郎中特制的那种草药味。
我叫赵小满。小男孩的声音发颤,眼睛却死死护着怀里的雏鹰,我爹是收鹰的,他被贝勒爷杀了,说他私藏海东青......他的眼泪突然掉下来,我爹说这只鹰是好鹰,让我送回草原,还给你们......
雪上飞突然用喙尖蹭了蹭小男孩的脸,然后往他怀里的雏鹰嘴里塞了块肉。那只雏鹰显然饿坏了,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翅膀上的伤虽然严重,眼睛却亮得像星。
跟我们回部落吧。阿古拉把小男孩扶起来,拍掉他身上的雪,你爹是好人,这只鹰,我们收下了。他看着小男孩怀里的雏鹰,突然想起王二,想起那些在鹰祸中死去的人,草原的鹰,也能护着汉人的孩子。
回部落的路上,赵小满坐在阿古拉的马前,怀里的雏鹰已经睡着了,翅膀搭在他的手腕上,像块温暖的绒布。他给大家讲收鹰人的故事,说其实很多人都是被逼的,有的为了给孩子治病,有的为了赎回被抓的亲人,真正坏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贝勒爷。
我爹说海东青是神鸟,不该被关在笼子里。赵小满摸着雏鹰的羽毛,眼睛里闪着光,他偷偷放了好多鹰,被贝勒爷发现了,就......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雏鹰抱得更紧了。
部落里的人听说了赵小满的故事,都很同情他。其其格给他缝了件合身的皮袄,巴图教他给鹰喂食,连最调皮的格日勒,都把自己最爱的野苹果分给了他。
雪上飞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小男孩,总爱落在他的肩头,用喙尖帮他梳理头发。追风却很不乐意,总在他们中间捣乱,用爪子扯赵小满的衣角,像是在吃醋。
这叫缘分。阿古拉看着在雪地里嬉闹的孩子和鹰,突然笑了,萨满说过,鹰的眼睛能看透人心,谁是真心待它们,它们比谁都清楚。他把那根字木牌挂在鹰架上,和萨满的鹰骨并排,以后,这就是咱们部落的新规矩,不管是蒙古人还是汉人,只要爱鹰,就是一家人。
入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时,赵小满已经能独自给雏鹰喂食了。那只雏鹰的翅膀已经痊愈,羽毛长得油亮,赵小满给它起名叫,希望它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也希望天下的孩子都能平安。
祭灶那天,部落里的人围着篝火唱歌,赵小满用汉话唱了首《鹰归巢》,是他爹教他的。歌声里,雪上飞带着所有的鹰,在毡房上空盘旋,翅膀在火光里划出黑亮的弧线,铜铃的响声和歌声混在一起,像首跨越民族的歌。
阿古拉看着鹰架上并排挂着的鹰骨和木牌,突然明白了萨满的预言。所谓的鹰啸传薪,不只是鹰的传承,也是人的传承;不只是一个部落的延续,更是所有爱鹰人的团圆。
风从草原的尽头吹来,带着雪的清冽和鹰羽的味道。猎队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的鹰纹在月光里闪着光,像是在说: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不管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不管是海东青还是金雕,在这片爱着鹰的草原上,他们都找到了真正的家。而那些关于鹰的故事,将会像这永不熄灭的篝火,在一代又一代的人心里,燃烧下去,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