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春信藏在笔墨间
沈念祖接管砚田居那年,镇上通了公路。汽车的鸣笛声取代了部分马蹄声,街边开起了卖洋货的铺子,连春联都有了印好的现成货,红得扎眼,却少了点墨香。
“师父,现在谁还自己写春联啊?”念祖的徒弟小石头擦着柜台,手里捏着张印好的“福”字,“您看这机器印的,多周正,比手写的省事多了。”
念祖正在修补沈砚之的手稿,闻言抬头,指着墙上的拓片册:“你看太爷爷写的‘寿’字,最后一笔的墨浓了半分——那是当年他咳嗽时手抖了一下,才留下的。这印好的字,有这故事吗?”
小石头挠了挠头,没说话。他是镇上第一个开汽车的人家的孩子,总觉得手写春联太老派,不如机器印的时髦。
腊月廿八那天,小石头的父亲来求春联,点名要念祖手写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机器印的看着冷清,还是你写的有热气。”他搓着手笑,“前儿个去县城,看见人家高楼大厦上挂的电子春联,亮是亮,就是照不暖人心。”
念祖取了张洒金红,提笔就写。小石头在一旁看着,见师父写“增”字时,特意在“土”字旁多顿了一下,像埋下颗种子;写“福”字时,右半边的“田”字留得格外宽,像片能长庄稼的地。
“师父,您这是……”
“太爷爷说,写字要给日子留余地。”念祖放下笔,春联上的墨迹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增’字多顿一下,是盼着岁月能慢慢长;‘福’字田字宽,是盼着福气能住得舒坦。”
小石头似懂非懂,却悄悄把手里的机印福字塞进了抽屉。
除夕前,镇上来了场罕见的冻雨,电线结了冰,不少人家的电子灯笼都灭了。唯有砚田居门口,沈念祖挂的红灯笼还亮着,烛火透过红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
夜里,小石头披着雨衣来书铺,说父亲让他来取春联。念祖递给他时,发现孩子怀里揣着支毛笔——是他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笔杆上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春”字。
“师父,我也想学着写。”小石头的声音被雨声打湿,却透着股认真,“我爹说,机器能印出字,印不出盼头。”
念祖笑了,拉他到灯下,铺开红纸:“写‘春’字吧,先写横,要像刚化的冰面,看着薄,底下藏着劲;再写撇捺,要像新抽的柳条,软中带韧……”
雨敲打着窗棂,像在给他们伴奏。小石头握着笔,手还在抖,写出来的“春”字却比任何机印的字都鲜活,仿佛下一秒就会抽出绿芽。
大年初一的清晨,冻雨停了。念祖推开书铺门,看见镇上的人家门口,竟多了不少手写的春联——有歪歪扭扭的,有墨汁淋漓的,甚至还有孩子用蜡笔写的,红的黄的混在一起,像打翻了春天的调色盘。
小石头家的门上,贴着他写的“春”字,旁边是念祖写的“天增岁月人增寿”。阳光照在红纸上,水汽蒸发成白雾,裹着墨香飘向远方,像在给春天送信。
“师父您看!”小石头举着手机跑过来,屏幕上是邻县的朋友发来的照片——县城的文化墙上,有人用投影把沈砚之的春联打了上去,好多人围着拍照,说要学着手写。
念祖望着照片里那熟悉的字迹,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是机器夺不走的。就像这春联里的墨香,是岁月熬出来的;字里的暖意,是人心焐出来的;满门的福气,是一代代人攒出来的。
他转身走进书铺,给沈砚之的画像上了炷香。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与窗外的晨光融在一起,像在说:
天还在增岁月,增的是新的故事;
人还在增寿,寿的是不灭的念想;
春还在满乾坤,满的是手写的鲜活;
福还在满门,门里藏着笔墨间的春信。
而这春信,会顺着笔尖流淌,穿过公路的喧嚣,越过电子的冷光,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告诉每一个人:
最好的春天,不在机器里,在心里;
最厚的福气,不在印刷品上,在笔墨间。
红纸上的年轮,还在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