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张与另外三名被点中的帮工,被那冷面哨官的亲兵押送着,离开了喧嚣却危险的码头,走向北港营地深处。所谓的“辎重营辅兵队”,其驻地位于营地边缘,靠近山林的一侧,比主兵营更加简陋,不过是几排低矮的土坯茅屋,围着简陋的篱笆。
一名穿着陈旧号褂、满脸风霜的老兵,便是这里的队正。他接过文书,扫了阿张四人一眼,眼神浑浊,带着惯见的麻木,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身旁一个跛脚辅兵带他们去安置。
“来了就别想偷奸耍滑。”队正的声音沙哑,“砍柴、挑水、修补器械、清理马厩、帮着运粮队打杂……哪里有活哪里去。饷银别指望,饿不死就行。犯了规矩,军棍可不会留情。都听明白了?”
四人低声应了。那跛脚辅兵将他们引到最角落的一间茅屋,里面是通铺,挤着十来个面黄肌瘦的辅兵,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霉味和草药的苦涩。众人对新来者只是漠然地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或发呆,或低声呻吟。
这里便是阿张新的落脚点。条件比承天府的大通铺更为恶劣,且彻底失去了来去自由。
翌日开始,繁重而琐碎的劳役便压了下来。阿张被分派的活计包括但不限于:每日天不亮便需上山砍伐足够的柴火;从数里外的溪流挑回数十担清水;帮着铁匠铺拉风箱、捶打破损的兵刃箭头;清理堆积如山的马粪;甚至被派去协助挖掘加深壕沟。
这些活计对常人而言苦不堪言,对阿张这具历经磨砺、底子仍在的躯壳而言,尚可承受。他依旧沉默寡言,只埋头做事,动作精准而高效,很快便在一众惫懒辅兵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省去了许多麻烦——监工的伍长见他能干活,便也懒得多管。
然而,他的注意力从未局限于眼前的劳役。他利用每一次外出砍柴、挑水的机会,仔细观察着北港的地形、兵力部署、粮仓位置、以及各色人等的动向。
他很快发现,北港的紧张远超表面。粮仓守卫极其森严,尤其是那些隐蔽的暗仓,不仅明哨林立,暗处似乎还有观察点。运粮队出入频繁,但每次出发都如临大敌,护卫兵力远超寻常。
营中气氛压抑,兵士们私下交谈也多是抱怨粮饷不足、土着骚扰不断。他数次听到“生番”、“熟番”之类的字眼,以及某个土着社的名字——“大肚社”,似乎近来尤其活跃,与官军冲突加剧。
更让他留意的是那草药的苦涩气味,似乎源自营地一角的医棚。那里收治的并非寻常病患,多是刀箭创伤,且近日伤者似乎有所增加。医官面色凝重,药材似乎也颇为紧缺。
一日,他奉命去医棚送柴火。恰逢一名伤重不治的兵士被抬出,覆盖的白布下渗出血迹。抬人的辅兵低声叹息:“……又是巡哨时遭了冷箭,箭头上还抹了毒……这鬼地方……”
阿张目光扫过地面滴落的些许黑紫色血迹,眼神微凝。
当晚,窝棚内鼾声四起。阿张于黑暗中睁开眼,悄无声息地滑出铺位,如同鬼魅般避开了巡逻的兵士,再次来到医棚附近。他并未进入,而是远远绕行,凭借过人目力,仔细观察着棚外丢弃的医疗废物——染血的布条、清洗伤口的污水痕迹、以及一些药渣。
他在一处倾倒污水的地方蹲下,用手指沾了点尚未完全渗入土中的暗红色水渍,凑近鼻尖。除了血腥和草药味,果然有一丝极淡的、熟悉的腥甜气息,与他那夜在林家埠邪祟洞穴外闻到的某种毒物残留极为相似,虽微弱许多,但本质同源!
莫非……袭击官军的,并非单纯的土着?或者,土着所用的毒物,来源有蹊跷?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阵极轻微的、绝非风吹草动的窸窣声,从营地外围的密林边缘传来!
阿张立刻伏低身形,融入阴影之中。
只见林中隐约有几条黑影闪过,动作迅捷而诡异,不似常人,更不似寻常兵士或土着。他们似乎在营地栅栏外徘徊了片刻,像是在观察什么,随即又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深沉的林海之中,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极快,若非阿张灵觉远超常人,几乎难以察觉。
是土着中的好手?清廷派来的细作?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阿张心中疑云大起。这北港之地,局势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明面上的军事对峙之下,似乎还潜藏着更诡异、更危险的暗流。
他悄无声息地退回窝棚,躺回铺位,仿佛从未离开过。
翌日,营地内一切如常,仿佛昨夜那诡异的窥探从未发生。但阿张注意到,营地的巡逻路线和哨位进行了一次不引人注目的微调,显然昨夜并非无人察觉。
午后,他被派去协助一支小型运粮队,前往附近一处较小的屯点发放口粮。带队的是辎重营的一名姓王的把总,面色阴沉,一路沉默寡言。
屯点距离北港主营地约有十里山路,沿途林深草密,小路崎岖。队伍行进得十分谨慎,护卫兵士刀出鞘,箭上弦,紧张地注视着道路两侧的密林。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队伍行至一处狭窄谷地时,异变陡生!
两侧山坡上突然响起一片尖锐的唿哨声!紧接着,乱石和箭矢如同雨点般砸下!
“敌袭!结阵!”王把总声嘶力竭地大吼。
队伍瞬间大乱!民夫辅兵吓得抱头鼠窜,护卫兵士们慌忙举盾抵挡,却仍有数人中箭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嚎。
袭击者并未露面,只是凭借地利不断投射石块和箭矢。箭矢力道强劲,且明显淬了毒,中箭者伤口迅速发黑肿胀。
阿张第一时间便翻滚到一辆粮车之后,冷静地观察着局势。袭击者人数似乎不多,但占据地利,手法狠辣,目的似乎并非强攻,而是骚扰和阻滞。
混乱中,他目光锐利地捕捉到,在一处树丛后,一名袭击者正再次张弓搭箭——那人皮肤黝黑,穿着简陋的皮裙,脸上涂着油彩,确是土着打扮无疑。但就在那人放箭的瞬间,阿张却看到其手腕之上,似乎缠绕着一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黑气?!
那黑气一闪即逝,却让阿张心头猛地一凛!
就在这时,王把总怒吼着指挥部分兵士试图向山坡反冲击。袭击者见状,唿哨声再起,迅速向山林深处退去,动作迅捷如猿猴,转眼便消失不见。
袭击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狼藉、痛苦呻吟的伤者,以及惊魂未定的运粮队。
王把总脸色铁青,清点损失,粮车虽未被抢,却伤亡了五六名兵士和民夫,士气大挫。
“是……是大肚社的人!”一个受伤的兵士忍痛叫道,“我认得他们的箭!”
王把总咬牙切齿,却并未下令追击,只是催促众人尽快处理伤员,收拾队伍,继续赶往屯点。
阿张默默帮着包扎伤员,看着那发黑的伤口,心中波澜涌动。
土着袭击,手腕黑气……林家埠的邪祟阴影,难道并未远离,反而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东宁前沿之地悄然蔓延?
这孤岛之上的风云,似乎正将他拖入一个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