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张从周遭摊贩零碎的交谈和那精瘦摊主偶尔的呼喝中,得知了那打盹老头的名号——孙八爷。他没有立刻回去深究那本破册子的来历。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他深知这等在市井底层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江湖,警惕性极高,嗅觉比狐狸还灵敏。若表现得过于急切,反而会立刻引起对方的疑心和戒备。
接下来的几日,阿张变换了装束,时而作寻常书生打扮,时而似家道中落的游学士子,在不同时辰出现在那喧闹的串货市场。他并不总是直奔孙八爷的摊子,有时只是在摊前随意驻足,翻看几本无关紧要的志怪小说或医书,问个价却又不买;有时则在隔壁摊位前,与摊主探讨一番五代钱币的形制或是钧窑瓷器的釉色,显得博学而挑剔。
但他总会“不经意”地,在言谈举止间,流露出对某些特定类型古物的浓厚兴趣——尤其是那些带有奇异阴刻符文、非金非玉的特殊材质、或是涉及山川地脉、风水星象描述的残破物件。他甚至会对着一些明显是伪造的“甲骨”、“雷公墨”沉吟半晌,低声自语些“气韵古拙”、“似与某地脉暗合”之类半通不通、却又指向明确的怪话。
孙八爷这等在市井泥潭里混成了精的老油条,一双眼睛毒辣得很,看似整日昏昏欲睡,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很快便注意到了这个气质独特、出手时而阔绰、却又似乎对某些偏门冷僻东西格外留意的年轻人。在孙八爷那套固有的认知体系里,阿张的形象迅速被归类并清晰起来:一个出身不错、略通文墨、怀有某种特殊收集癖好的“冤大头”。
一日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旧书摊上,空气中尘埃飞舞。阿张再次踱到摊前,这次,他刻意拿起摊上角落里一块黑不溜秋、沁色呆板的所谓“古玉”,假意仔细端详,手指还在那粗糙的表面上缓缓摩挲,眉头微蹙,似在感应什么。
孙八爷果然按捺不住了。他从竹椅上支起身子,脸上堆起熟络而又带着几分神秘的笑容,凑了上来,压低声音:“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慧眼识珍啊!您手上这块,可不是凡物,据说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墨玉辟邪’……最能趋吉避凶,安稳神魂!”
阿张心中冷笑,这老狐狸编故事倒是张口就来。面上却故作迟疑,将那块假玉翻来覆去看了看,沉吟道:“哦?前朝宫里的?倒是没看出宫造器的规制。不过……八爷,我看这背面这些模糊的刻痕,纹理走向很是特别,不像是装饰,倒像是记载了某种……山川地脉的走向?”他故意将话题引向一个模糊而专业、却又恰好戳中那本破册子核心的方向。
孙八爷小眼睛精光一闪,心中窃喜,立刻顺杆爬,表情变得更加夸张而肃穆:“哎呦!公子您真是行家!一语中的!这块玉它可不简单是块玉,据说和古时那些寻龙点穴、探查地脉的大能有关系!只是这其中的奥妙嘛……”他搓着手指,做出一个“钱货两清”的表情,“天机不可轻泄,价值自然也是……您懂的。”
阿张顺势叹息一声,将那块假玉放回摊上,脸上适当地流露出惋惜和向往交织的神情:“可惜,可惜啊。此类记载天地奥秘的宝物,大多残缺失传,真伪难辨。我遍寻古籍,访求多年,也难窥其真正门径。”说到这里,他话锋刻意一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孙八爷那空荡荡的椅脚,继续道:“前几日偶然购得一册残卷,虽破旧不堪,内里却似乎暗藏玄机,颇有些类似八爷所说的奥妙……不知八爷您这儿,可还有类似……更详尽的、真正意义上的‘秘本’或‘秘物’?”他故意加重了“秘本”二字,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孙八爷身后那些堆放的、更显杂乱破旧的书籍杂物。
孙八爷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那本垫椅脚的破书?难道真是什么自己看走眼的宝贝?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但老江湖的本能让他立刻掩饰过去,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压得更低:“公子果然是同道中人!不瞒您说,老汉我年轻时走南闯北,倒也确实经手过些稀奇古怪、不便明言的玩意儿……有些东西,说出来都怕吓着人。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左右看了看,一副顾忌周遭耳目的样子,“这地方人多眼杂,不是细谈之所。有些好东西,也不能就这么摆出来。”
阿张知道鱼已上钩,而且已经开始试探水的深浅。他见好就收,不再多言,只是留下一个“我明白了,改日再来专门向八爷请教”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对孙八爷微微颔首,放下那块假玉,转身翩然离去。
留下孙八爷独自站在原地,眯着眼睛,望着阿张消失的方向,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阿张最后那几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漾起层层涟漪。那本被他随手卖了二两银子的破书……难道真是件宝贝?他努力回忆那书的模样,除了破旧脏污,似乎并无特别,但那年轻人言语间的暗示,却又让他心生狐疑,隐隐觉得似乎错过了什么。
暮色渐沉,串货场人潮渐散。孙八爷揣着这份突然生出的疑虑,慢悠悠地收拾好东西,朝着那条熟悉的巷子走去。八宝斋的门脸在夕阳余晖中若隐若现,今日,那虚掩的门扉后,似乎比往常更加安静了些。而他心中关于那本破册子的嘀咕,也与这异样的安静交织在一起,让他平添了几分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