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看着郝昭领命后匆匆离去的背影,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吕布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再次踱步到那张青盐泽的地图前,目光深沉地凝视着标注盐田的区域。
吕布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片代表盐畦的区域划过,眉头微蹙,低声喃喃自语,仿佛在与自己商议喃喃自语道:“如今这般,主要依靠垦畦浇晒法,引卤水入畦,凭借日晒风吹,待其自然结晶成盐…此法虽省人力,但终究太过缓慢,完全受制于天时。”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军帐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满和思索说道:“晴日方能多产,一旦阴雨连绵,或是入了寒冬,产量便骤减,甚至停滞不前…终究不是长久可靠之计。”
这番自语,透露出他内心对当前生产方式的清醒认知和不满足感。
他给予郝昭的用锅煮盐、以石涅为燃料的建议,正是为了突破这“靠天吃饭”的瓶颈。
而他此刻的沉思,或许意味着在他心中,还有更远大的、关于彻底革新青盐泽产盐模式的蓝图正在酝酿。
吕布在青盐泽地图前又伫立了片刻,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粗糙的羊皮纸,看清未来盐粒如雪般堆积的景象。
最终,他轻叹一声,揉了揉因终日思虑而微微发胀的眉心,转身走向帐内那张简陋的行军床榻。
他动作熟练地解开冰冷的甲胄绦带,将沉重的胸甲、护臂一件件卸下,随意搁置在旁边的兵器架上,金属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褪去戎装后,他只着一身贴身的黑色劲装,显露出精悍而疲惫的身形。
他吹熄了案几上大部分的烛火,只留远处角落的一盏小油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帐内最深沉的黑暗。
随后,他和衣躺倒在铺着兽皮的硬榻上,拉过厚重的毛毯盖在身上。
帐外呼啸的寒风似乎也安静了些许。
吕布睁着眼望着帐顶的阴影,脑海中依旧翻腾着煮盐大锅的形制、石涅饼燃烧的火焰、以及卤水在猛火下加速结晶的画面……这些思绪如同盘旋的鹰,久久不肯离去。
最终,疲惫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呼吸逐渐变得均匀悠长。
在那盏孤灯摇曳的光影中,他关于改良煮盐法的种种思虑,渐渐模糊、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沉寂,沉沉睡去。
唯有帐外规律巡夜的脚步声,陪伴着他难得的安眠。
翌日卯时,天光未亮,朔风依旧凛冽。吕布准时睁开双眼,眸中毫无睡意。
他利落地起身,如同昨日一般穿上那身玄色常服,掀开帐帘走入清晨刺骨的寒气中。
帐外,整个青盐泽城塞却已比他醒得更早。
远处城墙工地上传来隐约的号子声与夯土声,近处军营中已有士卒列队操练的脚步声,灶房方向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混合着泥土、木材和淡淡盐卤的气息,一派紧张而有序的忙碌景象。
吕布对此景象似乎早已习惯,并未过多驻足观望。
他寻了帐前一块空地,依旧沉腰立马,演练起那套雷打不动的拳法,动作刚猛凌厉,将一夜积存的寒气与慵懒尽数驱散,周身气血随之奔涌,呼出的白气凝成一团。
收势之后,亲卫吕七早已备好热水等候在一旁。
吕布就着铜盆快速洗漱,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刚用布巾擦干脸,另一名亲卫便端着早食走入帐中——依旧是一大碗浓稠的肉羹,几张面饼,简单却扎实。
吕布走到案前坐下,拿起饼子,就着肉羹,开始快速而沉默地进食,目光却不时扫过摊在一旁的青盐泽地图,显然脑中仍在思虑着诸多事务。
吕布刚用完早膳,帐外便传来了郝昭的声音喊道:“将军,末将郝昭求见。”
“进。”
郝昭掀帘而入,脸上带着一脸的疲惫,眼中却闪烁着兴奋与急切的光芒。
他抱拳行礼,语速很快说:“将军,昨夜接到您的命令后,末将便连夜抽调人手,赶工砌好了十口试煮盐用的大灶台!
又从军中伙房和匠造处临时征调了十口最大的铁锅!如今一应准备都已就绪,随时可以开火试煮!请将军示下!”
吕布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道:“好!伯道果然迅捷!走,随我一同去看看!” 他毫不拖沓,抓起披风便大步向外走去,郝昭连忙紧随其后。
两人穿过正在紧张施工的塞城街道,径直来到盐池区域。
这里比别处更为忙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咸腥味。
只见在一片特意清理出的空地上,十口新砌的灶台如同矮壮的士兵般整齐排列,灶膛宽阔,烟道通畅。
每口灶上都架着一口看起来颇为厚重的大铁锅,虽然形制不一,显然是临时凑集,但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灶台旁堆放着如小山般的石涅饼(煤饼)和部分干柴(用于引火),数十名被挑选出来的盐工和士卒正候在一旁,好奇而又紧张地等待着命令。
吕布走到一口灶前,伸手摸了摸那冰冷的铁锅,又看了看堆砌得颇为扎实的灶台和充足的石涅燃料,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开始吧!”
吕布与郝昭并肩而立,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十口已然点火启用的新式灶台上。
灶膛内,石涅饼燃烧发出炽白的光芒,远比木柴火焰更为猛烈和稳定,将巨大的铁锅底部烧得滋滋作响,热浪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郝昭指着旁边传统依靠日晒的盐畦,又指了指眼前沸腾的锅灶,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说道:“将军您看!
往日靠天吃饭,一畦卤水要凝结成盐,快则七八日,慢则十余日,还得看老天爷脸色。
可如今这猛火煮炼,一锅饱和卤水,只需最多两日便能析出大量盐晶!这速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吕布微微颔首,目光锐利说道:“不错。省去等待日晒风干的时间,便是最大的效率。继续。”
一名老盐工小心翼翼地用长柄铁勺搅动着锅内翻滚的卤水,避免盐晶粘底焦糊。
郝昭解释道:“此法另一大好处,便是全然不受天气制约!无论阴晴雨雪,只要石涅供应不断,便可日夜不停地产盐!产量从此可控,而非听天由命!”
吕布眼中闪过满意之色沉声说道:“正该如此。军中所需,最忌变故。能将产出握于自己手中,方是正道。”
郝昭抓起一块乌黑的石涅饼:“将军,此物远非柴木可比,远比组织大量人力砍伐柴薪要省事得多,且火力更猛、更持久。
虽初期打造锅具、砌筑灶台耗费些人工铁料,但长远来看,其提升之效率,远超前期的投入,总体仍是大大划算!”
吕布沉吟道:“嗯,以石涅饼替代稀缺费力之物,此为善策。后续需核算清楚,一石涅饼能出多少盐,要做到心中有数。”
此时,锅内的水汽已蒸发大半,锅边开始凝结出厚厚的白色盐晶。
老盐工开始将初步析出的盐捞出,放入一旁的竹筐中沥干残留的少量卤水。
郝昭上前捻起一点盐末,在指尖搓了搓,又尝了尝:“将军,您看,这煮出的盐,颗粒虽因急火略嫌粗粝,但色泽白净,杂质因沸腾翻滚反而易于剔除,品质比某些时日晒的盐更为纯净!后续只需稍加捣碎筛选,便是上好的盐!”
吕布也亲自查看了一下,点头认可道:“甚好。产出快,品质优,此法定要大力推行,然后和垦畦浇晒法要相辅相成。”
吕布环视这十口喷吐着火焰与热气的灶台,对郝昭总结道:“伯道,看来此法定然可行。
其运行逻辑已然清晰:以石涅饼为稳定火源,以高效之大锅为器具,取代依赖天时的传统晒法,通过持续猛火急炼,极大缩短成盐周期,实现稳定、可控、高效、优质之生产。
此乃将盐利彻底握于我手之关键!”
他用力一挥手大声说道:“即刻起,停止大规模的增辟盐畦。
“末将领命!”郝昭激动抱拳,心中对这套煮盐法的逻辑和前景再无半点疑虑,只剩下全力执行的决心。
火焰跳跃,映照着两人充满信心的脸庞。
吕布看着眼前高效运转的煮盐灶,满意的神色中依旧带着统帅特有的审慎。
他转向身旁因试验成功而兴奋的郝昭,语气变得格外严肃和具体,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要求说道:
“伯道,此法虽好,然绝不可糊里糊涂地行事。”
他指着燃烧的石涅饼和锅中逐渐析出的盐晶,“你需立刻安排得力人手,仔细核算清楚——记下:每口灶,烧掉一石(约120斤)石涅饼,最终能产出多少斤盐。
从点火到成盐,每一步的耗费都要记录在案,不得有丝毫马虎!”
他目光锐利,强调其重要性沉声说道:“这并非斤斤计较,而是计算成本之根本!唯有算清了这笔账,我等方能知晓:
其一,这煮盐法相比昔日晒法,究竟省在何处,又耗在何处?
其二,日后与平准舍交易,与商队贸易,乃至与官仓结算,定价几何方有利润?
其三,若想扩大生产,需增多少灶台、锅具,需备多少石涅,皆需以此为基础进行推算。”
他拍了拍郝昭的肩膀,语气沉重道:“伯道,此事关乎青盐泽乃至我并州边郡的财源命脉,数据务必精准。我要看到清清楚楚的账目,而不是‘大概’、‘或许’。”
郝昭闻言,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立刻意识到此事之关键,肃然应道:“将军深谋远虑,末将佩服!末将即刻便指派最精于算学的书记官,专职负责此事!
每口试煮灶皆单独记录耗涅量与产盐量,反复验证,直至得出最可靠之数!绝不敢有丝毫差错!”
吕布这才微微颔首道:“甚好。记住,心中有数,方能行之有度。去吧。”
吕布将后续的精细化管理重任,再次明确地交到了郝昭肩上。
吕布说道:伯道现在同我回军帐内商议一下这煮盐法的具体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