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卷章程的抄录本被家丁小心捧走,书房内终于安静下来。
窗外的天色已从墨黑转为鱼肚白,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铺满竹简和笔墨的案几上,与摇曳了一夜的烛火交融。
吕布放下手中的刻刀,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夜未眠的疲惫似乎也随之吐出。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崔质(文实),只见这位首席谋士眼中布满血丝,脸色略显苍白,但神情却因大功告成而带着一种亢奋后的宁静。
吕布的目光落在崔质疲惫的脸上,又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感激与不容置疑的关切说道:
“文实,”他声音放缓,打破了室内的寂静,“看这天色,已是卯时了。
让你陪着我一同挑灯夜战,彻夜未眠,实在是辛苦你了!”
他站起身,走到崔质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稳而温暖说道:“此事关乎四郡根基,非你之大才,不能如此速成且周全。我心甚慰,亦甚为感激。”
随即,他的语气转为坚决的命令,带着主帅对心腹谋士的体恤说道:“但凡事张弛有度。
今日所有公务,你一概不必再过问!某准你休沐一日,立刻回府好生歇息,养足精神!”
吕布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若累倒了,我这满腹的宏图大计,去找谁商议?这身子,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更是关乎我并州边郡的大局!”
不等崔质推辞,吕布已朝门外扬声道:“来人!速去厨下,准备些清淡适口的早膳,送至偏厅。我要与文实先生一同用些饭食。”
吩咐完毕,他转回身,对崔质露出一个难得的、带着倦意却真诚的笑容说道:“走,文实,陪我再去用些汤饭。
吃完,我亲自送你回府。看你安顿歇下,我方能放心。”
这番话,既是至高无上的褒奖,亦是兄长般的关怀。
崔质闻言,心中暖流涌动,一夜的疲惫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他深知吕布性情,此刻绝非客套,便不再推辞,起身拱手,声音虽沙哑却充满敬意说道:“质,谢将军体恤!能为将军大业略尽绵薄,乃质之本分,何言辛苦。”
吕布大笑,挽起他的手臂说道:“休说这些!走,文实吃饭去!” 二人并肩走出书房,步入渐亮的晨曦之中。
将军与谋士之间,经此一夜戮力同心的奋战,那份信任与情谊,已然更加深厚坚不可摧。
偏厅内,两人默然用完了简单却温热的早膳——粟米粥、几样清爽小菜。
席间,吕布不再提军务,只偶尔关切地问崔质几句家常,劝他多饮些热汤驱寒。
崔质亦是强打精神,恭敬应答,但眉宇间的倦色已是遮掩不住。
餐毕,吕布果然如言,起身亲自相送。他并未招摇地率亲卫簇拥,只叫了两名贴身亲兵跟随。
吕布自己连盔甲都未及披回,只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常服,与崔质并肩步出府门,踏上了清晨微凉而空旷的街道。
薄薄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晨曦透过雾霭,拉长了两人清瘦而疲惫的影子。
青石板路上只有他们几人缓慢而轻微的脚步声回荡。
崔质步履略显蹒跚,精神终究熬不过体力的极限。
吕布特意放缓了脚步,与崔质保持着一步之遥,落后半个身位,似是护卫,更似是默默给予支撑。
一路无话,只余清冷的空气与彼此心照不宣的倦意。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来到了崔质府邸门前。乌木大门紧闭,显得静谧而安详。
“文实,到了。”吕布停下脚步,声音低沉而温和。
崔质转身,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与真诚的感激说道:“有劳将军亲自相送,质惶恐。将军亦彻夜未眠,还请务必回府歇息。”
吕布上前一步,亲手扶起他,目光郑重地直视着崔质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关切之语,如同对待血脉至亲说道:
“文实,切记我今日之言:休沐一日,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府上若缺什么汤水补品,只管吩咐人到我府上去取。
今日关门谢客,天塌下来也别管,只管安睡!” 他的手掌在崔质的臂弯上用力握了握,“你这身子骨,不仅是你一人的,更是关乎我并州边郡的将来!万万要珍重!”
这番叮嘱,情真意切,近乎絮叨。
崔质心中暖极,眼中微热,重重点头说道:“将军厚爱,质铭记五内!将军…请回吧。”
吕布这才缓缓松开手,微微颔首,示意他进门。崔质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上石阶,对门内等候的老仆示意开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府门开启。
吕布并未立刻转身,而是依旧立于阶下原地,目光注视着崔质略显佝偻、疲惫不堪的背影没入门后的幽暗之中。
直到府门再次被那老仆从里面“吱嘎”一声,重重关上,将那身影彻底隔绝在安静的府邸之内,他才如同完成了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般,深深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回府。”他这才侧过身,对身旁两名亲兵简洁地吩咐了一句,声音里也满是倦意。
吕布迈开脚步,独自一人朝着自己府邸的方向走去,那玄色的背影在清亮起来的晨光中显得有些孤单,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后的沉稳踏实。
两名亲兵无声地落后几步,沉默地护卫着自己的主帅,护送吕布走向府邸。
长街之上,只余下脚步声渐渐远去。
吕布心中明白,经此一役,崔质这柄并州的“文胆”需要休养生息。
吕布回到府中,并未径直返回内室。他见天色已然大亮,晨曦透过窗棂洒在廊下,心知此刻严夫人或许还在安睡。
他不愿因自己一身寒气与疲惫惊扰了她的好眠,便独自一人踱至外厅。
厅堂内寂静无人,只有昨夜残留的冷寂气息。
他走到那张铺着兽皮的宽大胡椅前,身形一顿,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瞬间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再无半分力气支撑,甚至来不及解下沾染了晨露的外袍,便颓然跌坐进椅中。
几乎是头甫一靠上椅背的瞬间,他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阖上。
紧绷了一夜的心神骤然松弛,沉重的睡意如同无形的巨石压下。
他甚至来不及调整一个更舒适的姿势,便保持着一种略显僵硬的坐姿,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变得悠长而沉重,沉沉地睡去了。
玄色的衣袍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下颌新生的胡茬更添几分憔悴,眉宇间即使沉睡也似乎凝着一丝未散的思虑。
辰时三刻,内室的严夫人悠悠转醒。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却摸了个空。
床榻的另一半冰凉而平整,显然无人睡过。她心下微感诧异,撑起身子,轻声唤道:“夫君?” 无人应答。
她披衣起身,心中带着一丝疑惑,缓步走出内室。
外厅的景象让她脚步猛地一顿,呼吸也随之凝滞。
只见吕布竟独自一人,和衣蜷在那张宽大的胡椅中,深陷在沉睡之中。
他头微微歪向一侧,下颌紧绷,即使在睡梦中,那轮廓分明的脸上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倦容与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
晨光恰好落在他半边脸上,照亮了他眼下的淡淡青黑和唇角那丝因劳累而紧抿的线条。
他的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腰间的佩剑上,仿佛随时准备惊醒迎敌,另一只手则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就这样,独自在这清冷的晨光里,连榻都未曾上,便如同一个耗尽所有力气的守护者,沉入了最深的睡眠。
严夫人静静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在外人面前是虓虎、是战神、是威严的并州之主,此刻却像个无人看顾的孩童般蜷缩休憩。
想起他近日为筹谋平准舍、安定四郡而殚精竭虑,彻夜不眠地与谋士商议,亲自安抚军民,甚至细心到不愿回房打扰自己……一股难以言喻的心酸与疼惜猛地冲上她的鼻尖,视线瞬间模糊了。
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她的脸颊,滴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她没有出声,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他沉睡的容颜,仿佛要将这一刻他卸下所有重担后的脆弱与疲惫,深深地刻在心里。
严夫人强忍住心头的酸楚与眼中的泪意,悄无声息地转身回到内室,取来一张厚实温暖的羊毛披风。
她轻手轻脚地走回胡椅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将披风展开,想要盖在吕布蜷缩的身上。
然而,就在披风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一刹那——
吕布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眸中瞬间爆射出如同猛虎惊醒般的凌厉寒光,搭在剑柄上的手更是下意识地握紧!
一股沙场征战淬炼出的、深入骨髓的警觉,让他即使在极度疲惫的沉睡中,也对任何靠近的动静有着本能的反应。
但几乎在睁眼看清眼前人面容的同一瞬间,他眼中的凌厉如同冰雪遇阳般迅速消融,紧绷的身体也立刻松弛下来。
握剑的手悄然松开,转为一种放松的姿态。
他脸上露出一丝带着倦意的温和笑容,声音因初醒而有些沙哑说道:
“是夫人啊…”他轻轻吁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夫人醒了?我…不小心在此睡着了。”
严夫人见他惊醒,心中先是一紧,随即被他瞬间的转变所安抚。
她顺势将披风为他仔细盖好,指尖拂过他冰凉的衣领,眼中满是心疼与不解,柔声问道:“夫君既已回来,为何不去内室床榻上安睡?
这胡椅之上,如何能睡得安稳?若是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关切。
吕布感受着披风带来的暖意,看着妻子担忧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直的身子,无奈地笑了笑,解释道:“我归来时,见天色已亮,恐一身寒气惊扰了夫人清梦,便想在此稍坐片刻,待夫人醒来再进去…”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不料,竟是坐着便睡沉了,让夫人见笑了。”
他的话语朴实,却透着一份铁汉柔情。严夫人闻言,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又是心疼,又是感动。
她轻叹一声,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鬓,柔声道:“夫君说的哪里话。妾身岂是那般娇弱之人?快随我进内室,好好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