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那股子死寂,沉甸甸的,几乎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张伟那只纯黑的右眼就这么死死地“钉”在泛黄的照片上,眼窝深处的黑暗仿佛在无声地翻涌、旋转,里头透出的东西复杂得让林薇心里头发毛,脊背一阵阵发凉。她不敢再多看,更不敢深想,紧紧攥着那烫手山芋般的照片和信纸,转身就快步去找魏老。
魏老看到那第二封信和照片时,饶是他见惯了风浪,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尤其是目光触及照片上张伟母亲李秀兰那年轻、明媚,与眼下诡谲局势格格不入的面容时,他捏着信纸边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微微颤抖。
“石门村…1978年…”魏老像是要把这几个字嚼碎了咽下去,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沟壑深的皱纹里都藏满了凝重。“查!动用所有能调动的权限,最高密级!给我把这个‘石门村遗址’和当年的考古记录,哪怕是最不起眼的边角料,都翻个底朝天!还有,张伟同志母亲沈素心的背景,所有能挖到的信息,一丝一毫,哪怕是传闻,都不能放过!”
整个42局相关的部门,像是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立刻以一种近乎超负荷的状态高速运转起来。尘封多年、带着霉味的纸质档案库被逐一打开,幽暗的灯光下,纸页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庞大的数字数据库被设置了多重关键词,进行着一次次深度交叉检索,屏幕的光映在技术人员专注而紧张的脸上;甚至动用了某些不能明说的特殊渠道,去小心翼翼地探寻那些可能被时光尘埃刻意掩盖,或是被无形之手强行抹去的历史碎片。
几天后,一份带着油墨味和沉重气息的初步报告,被无声地放在了魏老那张堆满各种奇异物件的办公桌上。
公开的、能查到的考古记录中,关于“石门村遗址”的记载少得可怜,语焉不详,只有寥寥几笔,像是被人用橡皮用力擦过。只提到那是一次由地方文物部门牵头组织的抢救性发掘,持续时间很短,后来因“不明原因”仓促中止,大部分相关资料据说都已“遗失”。参与人员的名单也是残缺不全,但就在那模糊的名单里,确实有一个名字,与张伟的母亲——李秀兰——的名字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但这只是冰山一角。更重要的是,通过那些不能见光的特殊渠道,他们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当年参与过那次考古、后来不知为何早早调离了文物系统、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在家乡小城深居简出的一位老专家。经过反复的、小心翼翼的接触和沉重的保证,这位头发稀疏雪白、眼神浑浊带着惊弓之鸟般警惕的老专家,才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安全屋里,颤颤巍巍地,从一个老式樟木箱子的最底层,拿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巴掌大小的硬壳笔记本。
“这…这是…秀兰当年,私下里记的,”老专家声音沙哑,带着遥远的追忆和一丝刻在骨子里的恐惧,“那次勘探…底下,邪性,很不干净。回来后没多久,队伍就散了,人心也散了,秀兰…她也很快走了…她临走前,偷偷把这个塞给我,说…说万一她以后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这东西,或许…或许能有点用场。”
笔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边缘已经磨损得露出了底下灰黄色的硬纸板,四个角都起了毛边,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樟脑、旧纸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林薇小心翼翼地接过,入手只觉得这小小的本子重逾千斤,仿佛捧着的不是纸页,而是什么易碎的珍宝,又或是…一把即将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锈迹斑斑的钥匙。
回到基地那间布满了各种能量监测仪器和防护符文的分析室,在多重能量屏障的隔绝下,他们戴着手套,屏住呼吸,如同进行一场庄严而危险的仪式,缓缓打开了这本跨越了四十多年时光的笔记。
笔记是用钢笔写的,早期的字迹娟秀工整,带着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特有的认真劲儿。但越往后翻,笔迹开始变得潦草、急促,笔画间带着一种不受控制的、细微的颤抖,仿佛记录者提笔时,手指和心境都正处于极大的恐惧与动荡之中。
前面的部分大多是一些考古现场的日常琐碎,测量数据,出土器物的简单草图,还透着一种田野工作的新鲜感。但很快,大约在笔记中段的位置,记录的内容开始急转直下,变得不同寻常,字里行间透出阴冷的气息。
“……十月廿一日,阴。探方三向下清理了近三米,土质变得异常冰冷,抓在手里像捏着冰块。夯土层次中出现了一些前所未见的黑色碎石,质地不明,上面有天然的、扭曲如蛇虫的纹路,触之令人心悸,仿佛有细微的刺痛感直往骨头里钻……”
“……十月廿八日,雨。昨夜负责守夜的小王脸色惨白地跑来,说半夜听到地底深处有声音,像是很多很多人挤在一起低声诵经,又像是无数虫豸在爬动……我们都当他太累产生了幻觉,安慰了他几句。但今天下午,在探方最底部,避开其他人视线的地方,我们……我们真的发现了一道‘门’的轮廓……”
笔记到这里,出现了大段的、触目惊心的空白,只有钢笔无意中点下的几个墨点,仿佛记录者当时心绪激荡,握着笔,却不知该如何描述那超乎想象的发现,或者说,不敢下笔。
接下来翻过空白页,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得有些简陋却异常传神的草图。那是在幽深的地下,一道巨大的、非金非石、材质根本无法判断的门的轮廓。门扉紧紧闭合着,严丝合缝,上面刻满了与后来在傀师古籍、人皮地图上见过的风格类似,但显得更加古老、更加宏大、也更加扭曲诡异的符文,看久了仿佛那些符文会自己蠕动。门的周围,散落着一些疑似祭祀用的、造型怪异的玉器、陶器,以及……几具姿态扭曲、明显不属于正常埋葬的人骨。
草图的旁边,用钢笔狠狠地、几乎是力透纸背地标注着三个字,还被用力地圈了好几个圈,墨迹都洇开了:“生死之门?!”
“……无法理解,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那扇门,它仿佛是有生命的,它在极其缓慢地‘呼吸’,靠近它,周围的空气都在随之脉动……耳朵里能听到无数混乱的低语和呓语,眼前会闪过一些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幻象……那感觉,像是诱惑,又像是来自深渊最底层的警告……”
“……刘师兄(笔记里提到了一个姓刘的师兄,是当时队伍的负责人之一)对此表现出了近乎痴迷的狂热,他认为这是上古遗存的‘神迹’,是通往‘永恒安宁’与‘终极真理’的途径……他带着几个被他说服的人,几乎日夜不休地守在那扇诡异的门边,记录,研究,尝试与它沟通……他们的眼神,变得越来越不对劲,看人的时候,空洞洞的,带着一种……非人的狂热……”
笔记的笔迹从这里开始,出现了剧烈的、无法控制的抖动,仿佛握笔的手正在经历巨大的恐惧。
“……我害怕了。那不是神迹,那绝对是……是灾厄的源头!是潘多拉的盒子!我尝试劝他们离开,理智地看待,但他们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嘲笑我妇人之仁,说我阻碍了伟大的发现……刘师兄甚至私下里对我说,若能找到方法开启此门,凡人皆可褪去肉体凡胎,立地成‘神’……他们疯了!全都疯了!”
“……我必须走!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再多待一刻,我觉得自己也会被那扇门吞噬掉!离开的那天清晨,雾气很大,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刘师兄背对着我,独自站在那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门前,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在浓雾里显得无比的陌生和……寒冷,那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笔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用尽了全身力气、笔划几乎要戳破纸背写下的话,带着一种绝望的呐喊:
“那不是门,是吞噬一切的巨口!远离它!永远!永远!!”
笔记到此,戛然而止。后面只剩下空白的、微微发黄的纸页,仿佛预示着记录者此后人生的沉默。
分析室里,陷入了一片比墓地还要死寂的沉默。只有机器运转的低微嗡鸣,衬得这寂静更加压抑。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轰然汇聚,拼凑出了一个令人头皮发炸的真相!
张伟的母亲李秀兰,不仅仅是石门村遗址的普通参与者,她更是那扇“生死之门”(极大概率就是活人棺所谓的“幽府之门”)的最早发现者和见证者之一!她因为敏锐地感知到了其中蕴含的、超越理解的恐怖,而选择了主动逃离,试图切断与那噩梦的联系。
而那个当年沉迷于门的力量、背影让她感到陌生和刺骨寒冷的“刘师兄”……他的身份,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他极有可能,就是后来活人棺组织的核心缔造者与领导者,那个精通邪术、完成了金蝉脱壳、在暗处谋划布局了数十年的——傀师!
活人棺这个恐怖组织的源头,其扭曲信仰和最终目的的雏形,竟然就始于几十年前那次看似普通的考古发现!始于那几个被“门”后泄露出的诡异力量所诱惑、最终心智扭曲、走向疯狂与邪道的考古研究者!
张伟体内那无法摆脱的“阴种”,他母亲与“门”的这段被尘封的渊源,活人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开启“幽府之门”的最终目的……这一切的一切,仿佛一条隐形的、带着诅咒的、跨越了两代人的宿命之线,死死地、残忍地缠绕在了一起,打成了一个无法轻易解开的死结!
“傀师…刘师兄…”魏老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他处心积虑寄来这张照片,不仅仅是为了诛心,扰乱张伟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神,他更是在…宣告!宣告这一切环环相扣的起点,宣告他们即将完成数十年前在那地下深处,未能完成的、亵渎神明的‘伟业’!”
林薇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敌人不仅仅是强大和诡异,他们的布局,他们对人性的算计,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加深远,更加耐心,也更加……恶毒。
她看向那本已经合上、静静躺在分析台上的蓝色笔记本,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几十年前,那个年轻的、名叫李秀兰的女子,在写下最后那句绝望警告时,那双充满了恐惧与决绝的眼神。
而如今,这份来自过去的、沉重的绝望与警示,正跨越了四十多年的漫长光阴,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重重地压在了她儿子的身上,成为了压垮骆驼的又一捆稻草。
张伟如果知道这一切背后,竟然还与他的母亲有着如此深的牵扯,他会怎样?他那本就摇摇欲坠、在人性与诡异力量之间痛苦挣扎的意识,还能承受得住这来自血缘和过往的、如此残酷的冲击吗?
“石门村遗址的准确坐标,最终确定了吗?”林薇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设备散热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确定了,”一个技术员转过头,脸色同样凝重,“就在邻省边界,一片现在已经完全荒芜、被划为禁区的深山老林里,人迹罕至。”
那里,很可能就是那扇“生死之门”真正沉睡的位置,也是活人棺计划中,那个新月之夜,举行最终仪式的……地点。
风暴眼,正带着无可抗拒的引力,向着那片被遗忘的土地,缓缓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