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的风波暂时平息,局势初步稳定之后,李斯与蒙恬在一次宫中小议中,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同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李斯捋着胡须,语气沉缓:“陛下崩逝已久,秘不发丧,实为稳定计。然国不可久虚其主,哀思亦不可长抑于内。拖延过久,恐非但无益于安定,反会滋生疑窦,动摇人心根本。”蒙恬神色凝重,深以为然,他深知军中已有微澜暗涌。两人意见一致,随即禀明太后与新帝,决定即刻着手办理先帝扶苏的丧礼。
一道以新帝名义颁布、由李斯亲自润色、字字透着庄重哀恸的诏书,很快从咸阳宫发出,正式向天下宣告了大行皇帝扶苏的崩逝。诏书详细公布了发丧的日期、路线以及葬礼的详尽流程,要求各郡县依制举哀。消息像沉重的铅云,迅速覆盖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刚刚因权力过渡看似平稳而略略松了口气的臣民,心头再次被巨大的、确凿的悲恸紧紧攫住。不同于之前那段秘而不发、充满揣测与不安的日子,这一次,是官方最终的、无可辩驳的确认,所有的侥幸心理都化为泡影,举国陷入正式的、公开的哀悼。
咸阳城,作为帝国的心脏,首先进入了彻底的国丧状态。官府胥吏奔走传达命令,所有商铺的彩幌被摘下,酒肆歇业,乐坊寂然,代之以悬挂在门楣上的素白帛布。往日熙攘喧嚣的市井街巷,仿佛被抽走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肃穆。官吏们换上了粗糙的素服,百姓们也纷纷寻出白衣穿戴。婚嫁喜庆之事一律停止,宴饮歌舞销声匿迹。只有秋风卷过满城缟素,发出呜咽般的猎猎声响,其间夹杂着人们难以自抑的、低沉的啜泣。
从咸阳宫城直到骊山山麓下为扶苏选定的陵址(依秦制,皇子陵墓应在始皇陵区左近,但其规制规模自当有别于其父皇的宏伟陵寝),道路早已被反复洒扫、净街肃道,并铺垫了新鲜的黄土,以防车马扬尘。发丧当日,启明星尚在天际闪烁,天色未明,咸阳宫沉重的宫门在寂静中缓缓开启。庄严肃穆的送葬队伍如同一条白色的巨蟒,缓缓蠕动而出。
队伍的最前方,是庞大的仪仗。卫士们高举着象征帝王身份的各式幡旗、铭旌,那些巨大的白色旗帜在清冷的晨风中奋力飘舞,如同无数招引哀魂的使者。紧随其后的,是由八十一名精选力士抬着的巨大灵柩。棺椁选用的是极为珍贵的深色楠木,木质坚重,色泽沉郁,上面覆盖着华丽而肃穆的棺罩,其上以玄彩丝线精心绣着代表皇帝等级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黼黻纹饰,既显天子威仪,又透出无尽哀荣。灵柩之后,是丧服最为沉重、称为“斩衰”的幼主新帝,小小的身子裹在粗麻孝衣中,由两名内侍小心搀扶着,步履蹒跚。其后是太后乘坐的素车,车帷皆白,她以帕掩面,身形在车中微微颤抖。再后面,便是以丞相李斯和上将军蒙恬为首,所有留守咸阳的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人人身着麻衣,表情沉痛,徒步紧随。整个队伍绵延数里,望去尽是茫茫缟素,除了沉闷的脚步声、清脆而压抑的马蹄声,以及队伍中不时传出的低微悲泣,再无其他声响,一种巨大的悲哀笼罩着前行的人群。
在净街范围之外,道路两旁,早已跪满了闻讯自发前来为扶苏送行的百姓。他们大多衣衫朴素,许多人脸上挂着泪痕,看到灵柩经过时,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哭喊:“仁君啊!”“陛下一路走好!”人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纸钱不断抛向空中,白色的纸片纷纷扬扬,如同在初秋的寒风中下了一场悲恸的大雪。不少白发苍苍的老者捶打着胸膛,跪伏在地,痛哭失声。他们悲悼的,是这位在位虽短,却已颁下休养生息之策、试图减轻赋税徭役的仁厚之君。这发自无数黎庶内心的真挚哀恸,远比任何庄严的官方仪式都更深刻地证明了,公子扶苏在其短暂执政期间所赢得的人心。
送葬的队伍行进得极其缓慢,从黎明至黄昏,耗费了整整一个白昼,才终于抵达骊山脚下预先营建好的陵墓。整个下葬过程,由太常寺官员严格遵循古礼主持,进行了包括最后的祭奠、安置棺椁、封闭墓道、覆土封冢等一系列繁琐而庄严的仪式。当最后一抔黄土,在哀乐与哭声中被撒入墓穴,覆盖住那巨大的棺椁,象征着这位仁厚却命运多舛的皇帝,终于得以入土为安,长眠于骊山皇陵区,与他那位雄才大略、功业彪炳却又严苛暴烈的父皇,共处于同一片苍茫山麓之下。
“发丧天下,葬扶苏!”这不仅仅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国丧的终结,更是一个时代的彻底落幕。它正式宣告了扶苏所倡导的仁政实践的戛然而止,也清晰地标志着一个由顾命大臣主导朝纲、未来充满未知与变数的新时代,就此拉开序幕。臣民们的目光,不得不从对先帝的无尽哀思中缓缓移开,开始带着忧虑、期盼或审慎,投注向那深宫之中年幼的新帝,以及站在他身后、权柄赫然的两位辅政大臣——李斯与蒙恬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