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乱的讯息,如同地底潜行的暗流,沿着帝国的驿道与商路悄然扩散,又似一场无声的疫病,侵入帝国看似强健实则敏感的神经末梢。官府的告示依旧言辞铿锵,试图以厚重的帷幕遮盖所有不谐之音,然而,真相与谣言却比驿马更快,依附于商旅疲惫的车轮、驿卒匆忙的步履、流民惶恐的窃语,最终,这些零星的、带着尘土与血腥气的碎片,还是飘到了李斯隐居的乡野。
每一个新的传闻,都像一块冰冷的拼图,逐渐嵌合出一幅愈发清晰却也愈发令人心悸的画卷。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核心——这并非寻常的民变,而是一场由“六国遗裔”精心策划、积蓄多年的“最后之舞”。他们敏锐地,或者说,是狡猾地,抓住了新帝扶苏登基未久、政策趋向宽松的窗口期,企图倾尽全力,做一场复辟旧梦的豪赌。
传来的消息逐渐勾勒出叛乱的轮廓:首领确为田儋,自称齐王。他巧妙地利用田氏宗族在齐地残存的隐性网络,以及对秦法赋役(既有旧朝遗留的积怨,也有新政执行中难免的偏差)的不满,如同干柴遇烈火,迅速集结起一支号称十万之众的队伍。他们攻占府库,抢夺兵器,打开粮仓以赈济之名行收买之实,短时间内确也裹挟了众多茫然的民众。更令人不安的是,风中传来的低语暗示,这并非孤立事件,赵地、楚地,甚至更遥远的故国阴影下,似乎也有暗流涌动,或有旧贵族在暗中资助、呼应。
李斯坐在幽静的书房中,凭借对六国旧贵族心态的洞悉,冷静地剖析着这场叛乱的本质。他看得分明,这绝非简单的求生暴动,而是一场旗帜鲜明的政治复辟。田儋之流,高喊“复齐”的口号,骨子里渴望的,乃是重拾昔日公族贵族的特权与封地,回到那个诸侯割据、他们可恣意妄为的时代。他们利用了庶民对现实困苦的怨怼,将其巧妙扭曲,引导向对整个秦帝国法统的仇恨,以及对那被时光美化的“故国”虚影的盲目追忆。
“最后之舞……”李斯在青砖地上缓缓踱步,口中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混合着轻蔑与悲悯的冰冷弧度。他太了解这些遗老遗少了。他们从未在心灵上真正归附于大一统的格局,始终沉溺于往昔的迷梦。始皇帝嬴政在世时,以其雷霆手段和铁血雄师,将他们震慑得噤若寒蝉。如今扶苏以仁治国,示天下以宽厚,他们便误判此为软弱可欺,以为是天命所归的良机。他们以为历史的舞台已为他们重新点亮,可以让他们尽情跳完这支复辟的狂舞。
然而,李斯更深知,这支“舞”从开场便注定了其绝望与血腥的终局。叛军或可凭借猝然发难和地域性的民怨猖獗一时,但他们从根本上错判了时与势。天下一统已近二十载,车同轨,书同文,度量衡一统,郡县制的根基已然深植。这绝非攻陷几座城池、斩杀几名秦吏就能撼动的庞然大物。更重要的是,那些亲身经历过战国末年白骨蔽野、易子而食的惨痛岁月的广大民众,其心底最深切的渴望是秩序与安宁。新帝推行的仁政,虽有瑕疵,方向却顺应民心,正慢慢抚平旧创。田儋等人逆势而为,妄图将历史的车轮推回旧轨,纵使得逞一时,也必如无根之木,难以长久。
可是,这“最后之舞”的破坏力,却现实而残酷,不容丝毫小觑。每当思绪及此,李斯的心便如同被无形之手紧紧攥住。他仿佛能穿透空间的阻隔,亲眼见到:胶东郡乃至更广阔地域上,昔日熙攘的城邑在烈焰中崩塌倾颓;尽忠职守的秦吏及其家眷被屠戮,血染长街;被谎言与形势裹挟的平民,如同草芥般倒在无意义的冲锋路上;乱兵过处,抢掠烧杀,田园荒芜,宛若蝗灾席卷,留下满目疮痍……这一切惨剧,皆源于那些为了一己权欲、打着漂亮旗号的所谓“遗裔”所造之孽!他们高呼为了“齐人”,实则将无数齐地百姓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股强烈的情感在他胸中翻涌,是愤怒,是痛惜,亦是深深的无奈。他愤怒于叛乱者的短视与残忍;痛惜于即将遭受池鱼之殃的无辜生灵;无奈于自己虽洞若观火,却身已远离庙堂,空有经纬之才,无力阻止这场迫近的浩劫。他几次三番于深夜提起笔,欲铺绢向扶苏皇帝陈明利害,献上应对之策,那刻入骨髓的庙堂本能催促着他。但笔锋悬停良久,终又颓然落下。他深知,自己已非丞相,一介草民妄议朝政,于制不合,更可能为力求稳重的扶苏带来不必要的纷扰,甚至授朝中敌对者以“干政”的口实。
他只能通过极其有限的旧日门生故吏传来的只言片语,焦灼地关注着局势的每一丝变化,内心承受着无声的煎熬。夜深人静时,他常辗转难眠,窗外呼啸的秋风,在他听来,竟混合着远方战场上的金戈交击与垂死哀嚎。案头,那卷他正在撰写的《忆往录》静静摊开,墨迹未干,其中记录的是一统江山的筚路蓝缕,而眼前正在上演的,却是维护这统一成果的腥风血雨。
“六国遗裔最后舞”,这支舞,舞动的是旧时代的幽灵,消耗的,却是新时代黎民的血肉。李斯伫立窗前,凝望着沉甸如铁的远方夜色,心中充满了悲凉与坚定交织的复杂心绪。悲凉的是,历史的每一次前行,似乎总要以万千生灵的苦难为代价;坚定的是,他深信不疑,这支逆流而动的“舞”,无论其鼓声多么喧嚣,舞步多么狂乱,最终都将在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面前,被彻底碾为齑粉。只是,在那之前,多少生灵,已成了这绝望狂欢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