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也给这乡间院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李斯牵着李赟的小手，在自家简朴的庭院中，沿着铺满落叶的小径慢慢踱步。今日的启蒙课已然结束，但那关于星辰大海的奇妙世界，仍让这孩子心潮澎湃，小脸上满是兴奋与向往，叽叽喳喳地说着将来要造一艘能飞到星星上去的大船。
望着这张无忧无虑、充满纯真幻想的脸庞，李斯的心中却思绪翻涌，如同脚下被微风拂过的落叶，窸窣作响。一个酝酿已久、关乎孙儿未来的重要决定，在此刻愈发清晰、坚定起来——对这个天资聪颖、灵性自然的孙儿，他将“不强制其入仕途”。
这个决定，对于他这样一位曾位极人臣、深谙权力巅峰的无限风光与其下所隐藏的万丈深渊的过来人而言，是历经一生沉浮后的彻悟。他回想起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从楚国上蔡那个掌管文书、郁郁不得志的小吏，到只身入秦，成为文信侯吕不韦门下的舍人，再到凭借机谋与才学一步步跻身大秦权力核心，最终官至丞相，辅佐始皇帝统一六国，创立不世之功，可谓位极人臣，权倾一时。这一路上，他确实享受过权力带来的极致尊荣与“挥斥方遒、塑造历史”的快意，但更多的，是数十载如履薄冰的谨慎、是沙丘之夜那般刻骨铭心的危机与抉择、是无数个午夜梦回被惊悸战栗所惊醒、是为了稳固权位或推行政策而不得不做出的种种妥协、交易，乃至违心之举。那是一条以智慧和生命为赌注，在刀尖上舞蹈的道路。
“赟儿，”李斯停下脚步，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目光与孙儿齐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重要的托付，“你喜欢看星星，喜欢问大海那边的事情，觉得它们很有趣，对吗？”
李赟用力地点点头，眼睛像最亮的星星：“喜欢！祖父，星星会眨眼睛，还会慢慢走路，比宫里那些好看的宫灯还有趣！大海那边肯定还有好多我们不知道的宝贝和奇怪的人，还有会喷水的鱼（指鲸）！我想去看看！”
孩子纯真而充满热情的话语，像一股清澈凛冽的山泉，瞬间涤荡着李斯心中那些关于权谋、党争、倾轧的沉重如淤泥般的记忆。他苍老的手轻轻抚摸着孙儿柔软的发顶，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定与祝福一同传递过去，声音缓慢而清晰：“喜欢，就好。记住，赟儿，这世间之人，通往成就与价值的道路，并非只有入朝为官这一座独木桥。你看那星辰起落，看似无序，实则运行有常，自有其深奥的规律；那山海广袤，看似沉寂，实则蕴藏着无穷的奥秘与可能。穷尽一生去探索这些未知，发现其中的真理，其所获得的乐趣与对世人的贡献，其意义，未必就低于处理繁杂的政务，治理一州一县。”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看到了那些曾经闪耀却最终黯然消逝的身影——才高八斗却被迫害致死的韩非，阴险狡诈、最终搅动天下大乱的赵高，雄才大略却也多疑善忌的始皇帝，仁厚却命运多舛的扶苏……还有更多在残酷政治斗争中无声陨落的同僚与对手。他不愿，也绝不忍心，让这个眼神清澈、对自然万物充满本能好奇的孙儿，过早地被卷入那充斥着机心算计、阴谋陷阱与无形枷锁的漩涡之中。那是一个吞噬灵性与真诚的地方。
“为官者，上需时刻揣摩圣意，效忠君王，下需管理万民，平衡各方，肩负社稷重任，一言一行皆在众目睽睽之下，动辄得咎，如同居于炉火之上，战战兢兢，难得片刻内心真正的自在与安宁。”李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只有他自己才能完全体会的沉重与沧桑，“而若你能遵从本心，潜心于你所真心喜爱的星象推移、地理奥秘、格物致知之学，或许有一天，你能发现前人未曾窥见的宇宙规律，绘制出比祖父这幅详确百倍的天下舆图，甚至参与设计、督造出能航行更远、探索更深海域的坚固海船。这些实实在在的成就，同样能利国利民，造福苍生，同样能让你青史留名。而且，最重要的是，在追寻这些真理的道路上，你的思想将是自由的，你的心灵将是舒展的。”
他这番话，既是对孙儿未来的深切期许与放手，也是对自己波澜壮阔一生的一种深刻反思、释然与超越。他毕生致力于权力的游戏，并成功地利用权力改变了个人与帝国的命运，但到了暮年，回首往昔，他越发深刻地体会到，真正的成功与生命意义上的圆满，并非仅仅取决于权力地位的高低，更在于是否遵从了内心的召唤，是否找到了并真正实现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人生价值。
“不强制其入仕途”，这并非是对仕进功名的全然否定，而是基于对李赟独特天赋与自由性情的深刻洞察与保护，以及对人生价值实现路径多样性的豁达认知与尊重。他希望李赟能够在一个相对宽松、充满鼓励与探索精神的环境中自然成长，小心呵护那份与生俱来的、极易在官场倾轧中磨灭的好奇心与探索欲，最终由他自己去发现并选择一条真正契合其本心的道路，无论那条路是通向庙堂之高，还是远至江湖之远，抑或是直指那浩瀚无垠的星辰大海之遥。
晚风吹拂，带着深秋的凉意，却吹不散李斯眼中那温和而无比坚定的光芒。李赟仰着头，对祖父这番话的深意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祖父话语中那份深沉的爱护、无限的期待以及毫无保留的支持。他似懂非懂，却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温热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祖父那布满岁月皱纹、微凉的手指。这一握，轻盈却郑重，仿佛是一种跨越代际的无声承诺，承诺去勇敢地追寻那片属于他自己的、广阔、真实而自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