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玉碎铮铮扞清名》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陈巧儿背着新砍的柴禾,沿着村中小路往家走。一路上,原本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的村妇们,在她经过时,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瞬间噤声,目光躲闪,或鄙夷,或畏惧,或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兴味,黏在她背上,挥之不去。几声刻意抬高的议论,还是零零碎碎地钻进她的耳朵。
“……就是她,瞧着老实,竟会那些狐媚子手段……” “可不是,把七姑迷得五迷三道的,连李员外家的亲事都敢拒……” “听说了没?她那打猎的手艺,来得不正,怕是山精野怪附体了……” “离她远点,沾上晦气……”
陈巧儿面无表情,只是攥着柴绳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些日子,流言蜚语如同夏日沼泽地里滋生的蚊蝇,嗡嗡作响,无孔不入。从她“性情大变”到那些“奇巧淫技”,再到她与七姑日益亲密的关系,全都被涂抹上一层诡异、污秽的色彩。李员外家那条叫做“王管家”的老狗,显然没闲着。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翻涌的郁气压下去。现代的灵魂见识过网络暴力的可怕,但亲身置于这封闭山村被千夫所指的境地,那种孤立和窒息感,依旧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家门外,母亲忧心忡忡的脸和父亲愈发沉默的烟袋锅,更是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快到家门口时,她看见邻居赵婶慌慌张张地跑来:“巧、巧儿!你快去村口老井那边看看!七姑……七姑她跟人吵起来了!好些人围着呢!”
陈巧儿心头猛地一沉,扔下柴禾,拔腿就往村口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七姑那刚烈的性子,定是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尤其是针对她们两人的!
村口老井旁,已然围了不少村民。人群中央,花七姑俏脸含霜,挺直了脊背站在那里,如同一株迎风傲立的小白杨。她对面,是以长舌闻名的李婆子和几个平日就爱搬弄是非的妇人。
李婆子正唾沫横飞:“……七姑姑娘,老身这话是为你好!你年纪小,不懂事,莫被些不干净的东西迷了心窍!那陈家大郎,先前憨傻一个人,忽然就灵光了,还会弄些鬼画符的玩意儿,不是妖术是啥?你跟他搅和在一起,清白名声还要不要了?李员外家哪点不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福分?”花七姑声音清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这福分给你,你要不要?李员外是个什么年纪?他家里几房妻妾?你们心里不清楚?让我去跳那火坑,就是为我好?”
“哎哟,这话说的……女人嘛,不就是嫁汉穿衣……” “我花七姑要嫁,只嫁我瞧得上、信得过的汉子!”七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围观的众人,“而不是为了几两银钱,就把自己卖了的货色!”
这话戳了不少人的肺管子,当下就有人脸色不好看了。李婆子更是跳脚:“你……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不知好歹!我们好心劝你,你倒骂起人来!你跟那陈巧儿不清不楚,拉拉扯扯,当我们都是瞎子吗?伤风败俗!”
就在这时,陈巧儿挤进了人群,站到七姑身边,低声道:“七姑,别说了,我们先回去。”
她不怕事,但她怕七姑受到更多伤害。
看到陈巧儿过来,李婆子更像是抓住了把柄,指着两人对众人道:“大家看看!看看!光天化日之下就凑到一起了!还说没事?花家嫂子,你也不管管你女儿!”
花七姑的母亲也在人群里,脸色苍白,想去拉女儿,却又被这场面骇住,手足无措。
七姑却一把甩开母亲试图拉她的手,反而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陈巧儿的手,举起来,亮给所有人看!
这个举动石破天惊,人群瞬间哗然!
“七姑!”陈巧儿也惊住了,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七姑死死攥住。那手心里有汗,却异常坚定。
“躲什么?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花七姑声音扬高,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今日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我把话撂在这里!是我花七姑,看上了陈家大郎陈巧儿!是我觉得他为人正直,心思灵巧,待我真心!是我愿意跟他好!私定终身的也是我!有什么脏水,冲我来泼!那些什么妖术、鬼迷心窍的混账话,趁早收起来!也不怕闪了舌头!”
她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逐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巧儿哥是变了,是比以前明白事了!那是老天爷开眼,是陈家积德!他做的那些东西,帮家里省了力气,改了猎弓让爹能多打猎物,怎么就是妖术了?你们谁家没受过他摆弄那些小玩意的好处?省力的柴刀架,晾衣的叉子,转头就能编排人是非?良心让狗吃了?!”
人群中有几人下意识低下了头。
“李员外家好?”七姑冷笑,笑声里满是悲凉,“是,他有钱有势,可以逼得我爹娘点头,可以买通你们到处说他的好话,说我们的不是!可我不愿意!死也不愿意!我花七姑这辈子,认定了陈巧儿!你们不是说我们伤风败俗吗?好!我今天就俗给你们看!”
她猛地转头,深深看向陈巧儿,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一种决绝的美。那不是平日里采茶少女的温柔,而是如山野玫瑰般带刺的、绚烂的刚烈。
陈巧儿的心被她这目光烫得一颤。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花七姑大声道:“巧儿哥,他们不是要证据吗?你告诉他们,你是不是也喜欢我?是不是也愿意娶我?”
这一刻,万籁俱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陈巧儿身上。
压力如山般袭来。陈巧儿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豁出一切去的姑娘,看着她微微颤抖却执拗挺直的肩膀,胸腔里那股现代灵魂带来的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的思维,瞬间被一股更原始、更炽热的情感冲得七零八落!
去他妈的流言!去他妈的后果!
他反手紧紧回握住七姑的手,上前一步,与她并肩,朗声道:“是!我陈巧儿,心仪七姑!此生非她不娶!天地可鉴!”
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在寂静的井台上空回荡。
“你……你们……反了!反了!”李婆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两人,语无伦次。
围观村民更是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惊世骇俗、直白大胆的场面。有鄙夷,有震惊,但也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和……羡慕?
就在这时,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从人群外传来:“好一幕郎情妾意的大戏啊!真是感人肺腑!”
人群分开,王管家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踱步而来,脸上挂着虚伪的惋惜:“可惜啊可惜,七姑姑娘,你爹娘可是白纸黑字按了手印,答应了咱李员外的亲事。你这般行事,可是不孝不义,悔婚违约啊!还有你,陈家大郎,拐带良家女子,蛊惑人心,这罪名,可不小哦。”
他的目光阴冷地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看来,好言相劝是没用了。来人啊,请七姑姑娘回府‘歇息’,免得再被些不三不四的人纠缠!”
家丁们应声上前,就要拿人。
“谁敢!”陈巧儿将七姑护在身后,眼神凌厉地扫过家丁,身体微微下沉,摆出了防御的姿势。他虽力弱,但此刻气势惊人。
七姑也厉声道:“王管家!光天化日,你想强抢民女不成?!”
“强抢?呵呵,老夫是来维护契约,管教不听话的未来姨娘的!”王管家皮笑肉不笑,“动手!”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口的紧张气氛。一名穿着皂隶公服、腰胯铁尺的官差策马奔来,在人群外勒住缰绳,马儿希律律一声长嘶。
那官差面色冷峻,目光扫过混乱的场面,最后落在王管家和陈巧儿等人身上,沉声喝道:“何事喧哗?!谁是陈家陈巧?谁是花家女?里正报案,尔等涉及伤风败俗、抗婚毁约一事,县尊大人有令,传尔等即刻往县衙问话!不得有误!”
王管家脸上立刻堆起得意的笑容,拱手道:“差爷来得正好!正是这两人!抗婚毁约,伤风败俗,众目睽睽之下私相授受,简直目无王法!快将他们锁了去!”
官差翻身下马,冰冷的铁链哗啦作响,目光锁定了陈巧儿和花七姑。
陈巧儿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最坏的情况,终于来了。李员外不仅散布流言,更是直接动用了官府的力量!
花七姑脸色煞白,紧紧抓住陈巧儿的胳膊。
官差一步步逼近。
陈巧儿脑中飞速旋转,却是一片空白。在这皇权至上的古代社会,官差代表着绝对的权威,反抗只会罪加一等。
难道才刚看到一丝抗争的曙光,就要立刻坠入囹圄之灾?
就在那冰冷的铁链即将触碰到陈巧儿手腕的刹那——
“且慢!”
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喝声,如同旱地惊雷,突然从人群后方炸响。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胡子乱糟糟几乎遮住面容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土坡上。他手里拎着个酒葫芦,身形佝偻,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尤其那双从乱发后透出的眼睛,锐利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寻常的乡村野老。
那官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动作顿住,皱眉看向老者:“你是何人?敢阻挠公差办事?!”
那怪叟嗤笑一声,灌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道:“办什么事?办冤案蠢事吗?小老儿就是路过,看不过眼,想说几句。”
王管家怒道:“哪里来的老疯子!滚开!差爷,休听他胡言乱语,快拿人!”
怪叟却不理他,目光似乎掠过陈巧儿,在他那因长期做手工而略显粗糙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地上刚才因冲突而掉落的、陈巧儿随身带的、改良后用于削刻木头的小巧刨刀。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精光。
然后,他看向那官差,慢悠悠地问道:“差官,你锁人,凭的是《大胤律》的哪一条、哪一款啊?是里正的一纸状书,还是……某些人的一面之词?”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这女娃子不愿嫁那黄土埋半截的老员外,就是伤风败俗?这后生仔手巧了些,就是妖术惑人?老夫倒想问问,这沂蒙县的王法,什么时候改姓李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王管家脸色剧变。
官差的眼神也瞬间变得惊疑不定,重新打量起这个看似乞丐的老头。
陈巧儿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怪叟。这人……绝非常人!
他是谁? 为何会在此刻出现? 他又为何……似乎对自己那点“手艺”格外留意?
一线生机,似乎就在这诡异老者的身上,但前方是县衙公堂,身边是虎视眈眈的李家爪牙,这突如其来的怪叟,是救星?还是……更大的麻烦?
井台的风,仿佛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