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鲁大师山谷的夜晚,总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白日里斧凿锤锯的喧嚣尽数褪去,只剩下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不知名虫豸的窸窣鸣叫。一轮清冷的弯月悬在天际,将朦胧的光辉洒向那几间简陋的茅屋、奇特的工坊,以及屋后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邃的竹林。
陈巧儿从工坊里走出来,轻轻带上门,将一室尚未散尽的木材与金属混合的气息关在身后。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连续几个时辰对着鲁大师丢给她的那张复杂至极的机关锁图样,大脑高速运转,试图用她那个时代的几何学与力学原理去拆解、重构,此刻只觉得精力透支,连指尖都泛着酸软。
然而,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充盈在心间。那是一种思维被挑战、认知被刷新的酣畅淋漓。鲁大师的技艺,像一座沉默而巍峨的高山,她正试图沿着前人未曾设想的小径,一点点向上攀爬。
她习惯性地望向他们暂住的那间小屋。窗纸上,透出一抹温暖的、跳动的橘色光芒。那是花七姑为她点亮的灯。
这抹光,瞬间驱散了她周身萦绕的孤寂与疲惫,像寒夜里悄然贴近的暖炉,不炽烈,却恰到好处地熨帖着身心。她加快脚步,朝着那光亮走去。
推开虚掩的屋门,一股混合着淡淡草药清香的暖意迎面扑来。花七姑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就着油灯的光芒,低头专注地缝补着陈巧儿白日里在工坊不小心刮破的外衫。她的侧影在灯光下勾勒出温柔的曲线,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安详而认真。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见是巧儿,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清浅却发自内心的笑容。“回来了?灶上温着热水,我煮了些安神的草药茶,你喝一些再睡,能解乏。”
陈巧儿心头一暖,“嗯”了一声。她走到小桌边,倒了一碗七姑用山谷里采来的野菊、薄荷与不知名草根熬煮的茶汤。微苦回甘的液体滑入喉咙,仿佛将白日的紧张与焦躁也一并冲刷而去。
她端着碗,走到七姑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她飞针走线的灵巧手指上。“这点小口子,我自己随便缝两下就好了,何必劳烦你熬夜。”
七姑头也没抬,声音轻柔:“你那双巧手,是用来摆弄机关榫卯的,这种粗活,我来便是。”针脚在她手下细密而匀称,仿佛不是在修补破损,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心的创作。“今日……鲁大师可又为难你了?”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陈巧儿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了靠,倚在墙壁上,带着几分无奈,又掺杂着兴奋,将今日试图用“算法”优化一个传统传动结构,却被鲁大师斥为“投机取巧”、“失了匠人魂”的过程娓娓道来。
“……他吹胡子瞪眼,说我的法子冷冰冰,没有‘手感’,没有对材料‘脾性’的体会。”巧儿模仿着鲁大师气呼呼的样子,随即又蹙起眉,真正地陷入了思索,“可是,效率明明提高了啊。七姑,你说,难道追求最优解,反而错了吗?”
花七姑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眼,温柔地看着她:“巧儿,你的法子或许没错,鲁大师的话,也未必全无道理。就像我辨识草药,有些药性,医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但若非亲手触摸、嗅闻,甚至品尝,感受它在不同时辰、不同水土下的细微变化,便永远算不得真正懂得它。鲁大师说的‘手感’,大约便是这种……与物沟通的‘灵性’吧。”
她的话语如同她熬煮的草药茶,温和而通透。陈巧儿微微一怔,陷入了沉思。七姑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击着她被现代科学体系固化的思维模式。是啊,在这个时代,有些经验主义的智慧,或许真的蕴含着数据无法完全量化的奥秘。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融入夜风的窸窣声。
陈巧儿和花七姑几乎是同时神色一凛。长期的逃亡生涯,让她们对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都保持着野兽般的警觉。屋内的温馨气氛瞬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紧绷。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便已明了对方心中所想。陈巧儿悄悄吹熄了油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花七姑无声地移动到门后,侧耳倾听。陈巧儿则猫着腰,潜到窗边,透过一条极细的缝隙,向外窥探。
月光下的山谷,树影婆娑,仿佛潜藏着无数鬼魅。
片刻的死寂之后,那窸窣声再次响起,更近了,似乎就在屋后的竹林边缘。紧接着,是一声压抑得极低的、属于人类的闷哼,以及某种重物拖拽过地面的细微摩擦声。
不是野兽。
陈巧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李员外的追兵终于摸进来了?还是这山谷本身,除了鲁大师,还隐藏着别的未知危险?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她近日利用工坊边角料偷偷打磨的一把小巧的防身匕首,刀柄上还带着她手心的微湿的汗意。
花七姑也屏住了呼吸,她的手轻轻按在了随身携带的、装有各种应急药粉的小包裹上。
紧张的气氛如同不断拉紧的弓弦。然而,预想中的破门而入或者暗器袭击并未发生。那拖拽声在竹林边缘停顿了片刻,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放下了,然后,脚步声竟然开始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竹林深处。
危险……解除了?
两人在黑暗中又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异动,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走了?”花七姑用气声问道。
陈巧儿蹙着眉,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确定。“我去看看。”她低声道,握紧了匕首。
“小心。”花七姑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陈巧儿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谨慎地拉开房门,闪身而出。月光如水,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她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绕向屋后。
竹林边缘,地面有些凌乱,落叶有被踩踏和拖拽的痕迹。她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查看。在松软的泥地上,她发现了几滴已经半凝固的、深色的印记。
是血。
她的心猛地一沉。顺着血迹和拖拽的痕迹向前几步,在一丛茂密的凤尾竹下,她看到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用粗糙树皮简单包裹的物件,不大,约莫尺许长。
陈巧儿没有立刻去碰,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竹林幽深,除了风声叶响,再无其他。确认安全后,她才用匕首小心地挑开树皮。
里面露出的东西,让她愣住了。
那并非想象中的威胁之物,也不是什么金银财宝。那是一段木质极其细密、纹理如云霞般的紫檀木料,旁边,还放着几块颜色各异、质地均匀的天然矿石颜料。都是极好的、在鲁大师工坊里也属上乘的材料。
而在木料和颜料之下,还压着一张折叠的、边缘粗糙的树皮纸。
陈巧儿心中惊疑不定,将东西迅速拿起,闪身回了屋内,重新关好门。
“是什么?”花七姑立刻迎上来,看到她手中的东西,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陈巧儿将树皮包裹放在桌上,点亮油灯。在稳定的灯光下,她展开了那张树皮纸。
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用木炭勾勒着一幅简略却传神的图画:画的是一个精巧的机簧结构草图,正是她这几日苦苦思索、试图改良的那个传动部件!图的旁边,还画着一个箭头,指向她之前设计的、被鲁大师批评为“失魂”的算法优化部分,但在旁边,又用寥寥数笔,添加了几个看似随意、却瞬间点明了力道传导与材料形变关键所在的辅助结构线条。
这简单的几笔,如同黑夜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陈巧儿脑海中那片混沌的区域!她之前的设计,精准却僵硬,而这几笔添加,仿佛给冰冷的机械注入了呼吸的韵律,完美地弥补了她设计中最缺失的“灵性”!
“这……这是……”陈巧儿拿着树皮纸的手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豁然开朗的狂喜。
花七姑凑过来看,她虽不懂机关精妙,却也能感受到这图画的不凡。“是……鲁大师?”她猜测道,语气却有些不确定。鲁大师白日里还对巧儿的设计嗤之以鼻,怎会深夜悄然送来指点?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陈巧儿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块顶级的紫檀木和珍贵的矿石颜料上。“不像他的作风。他若要指点,只会骂得更凶,或者直接丢给我更难的图样。”她顿了顿,脑中闪过白日里在工坊角落看到的一些半成品木雕,那些雕刻风格,与鲁大师大气古朴的手法迥异,更显精妙奇巧,“难道……是那位神秘的‘林中怪叟’?”
她想起初入山谷时,那位惊鸿一瞥、救下她们后又隐匿无踪的怪老头。鲁大师对此人讳莫如深,只以“老怪物”相称。莫非他一直隐藏在暗处,观察着她们?今夜门外受伤的,是他吗?他为何要暗中相助?
无数的疑问在陈巧儿心中盘旋。但此刻,更强烈的情绪是一种被认可、被指引的激动。这无声的赠予与指点,比任何言语的鼓励都更有力量。
她拿起那块温润的紫檀木,指尖感受着木料细腻的纹理,一个念头悄然在心中升起。
她转向花七姑,眼神明亮,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温柔:“七姑,我想用这块木料,给你做一把梳子。”
花七姑愣住了。“给……给我?这么贵重的木料……”
“再贵重的木料,也只是死物。”陈巧儿打断她,语气执拗而真诚,“这些日子,若非你在我身边,替我疗伤,为我调和与师父的冲突,在我钻牛角尖时点醒我,我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她握住花七姑的手,她的手因为常年捣药、采摘而带着薄茧,却温暖而有力。“这把梳子,我要亲手设计,亲手打磨。我要把鲁大师教的榫卯技巧,还有……这图上启示的‘灵性’,都融进去。它不仅要好看,更要好用,要能陪你很久很久。”
她的目光灼灼,充满了创造者的激情与爱人的诚挚。“我要做一把,独一无二的,能配得上你的‘守护之器’。”
花七姑望着她,望着她眼中跳动的光火,那光火比桌上的油灯更亮,几乎要灼烫她的心。她从不怀疑巧儿的巧思与能力,但此刻,这份郑重其事的承诺,这份要将所有心学技艺与情感寄托融于一体的心意,让她心头巨震,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反手紧紧握住巧儿的手,眼眶微微发热,唇边却漾开如月下清荷般纯净而幸福的笑意。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轻轻的一声:“好。”
这一夜,小屋的灯光亮至很晚。
陈巧儿伏在案前,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将她脑海中构思的梳子图样,结合那张神秘图稿的启示,一点点细化在纸上。她不仅要考虑美观,更要考虑结构的稳固、榫卯的精准、握感的舒适,甚至……她想在里面嵌入一个极微小、极精致的机关,一个只有她和七姑知道的、在危急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场的小小保障。
花七姑则安静地坐在她身旁,不再缝补,只是静静地陪伴。她为巧儿续上温热的草药茶,偶尔在她蹙眉时,递上一句轻柔的建议,或者只是用自己的存在,为她提供一片宁静的港湾。空气中弥漫着檀木的淡香、草药的清苦,以及一种名为“相依”的温暖气息。
窗外,月色西沉,星光渐隐。
当陈巧儿终于放下笔,将一张画满了精细结构、标注了无数尺寸的最终设计图展示给花七姑看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图上画的梳子,造型流畅优雅,梳背部分巧妙地设计成了相互嵌合、可微幅活动的连环榫卯结构,既保证了坚固,又赋予了它一丝灵动。梳齿的排列也暗含玄机,疏密有致,符合力学原理。
“喜欢吗?”陈巧儿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充满了期待。
花七姑看着那凝聚了巧儿一夜心血、融合了古老技艺与现代思维的设计图,重重点头,声音哽咽:“喜欢,再喜欢不过了。”
晨光熹微中,两人相视而笑,所有的疲惫都在对方眼中找到了慰藉。
然而,陈巧儿看着桌上那张神秘而来的图稿,以及即将开始动手制作的紫檀木料,心中的疑云并未完全散去。那位暗中相助又受伤的神秘人究竟是谁?他为何要帮她们?他的伤势如何?而山谷之外,李员外的威胁是否真的已经远离?
她拿起那块冰冷的、带着夜露气息的紫檀木,指尖拂过其上一道天然形成的、如同泪痕般的深色纹理,仿佛也拂过了这山谷中依旧弥漫的层层迷雾。
这短暂的宁静与温情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未知的秘密与风险?她们这匠心筑就的避风港,又能安然存在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