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蹲在博物馆文物修复室的工作台前,指尖轻轻抚过一只斑驳的搪瓷杯。
杯子表面泛着微微的金属光泽,边缘处有一道细小的裂痕,在灯光下像一道沉睡的伤疤。
“最可爱的人”几个红漆字体早已褪成模糊的灰白,只有靠近了才看得清那些被岁月侵蚀的笔画。
他轻轻嗅了嗅,一股铁锈味混杂着旧纸张的气息扑鼻而来,仿佛这杯子刚从战场上的废墟里捡回来一样。
这是刚从一位老志愿军家属手中接收的捐赠品。
“别碰太多,小心氧化。”赵德胜主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贯的严厉,“你这孩子手是稳,就是太容易代入情绪,修东西不能带感情。”
林默没回头,只是低声应了一句:“明白。”
他确实容易动情,尤其面对这些旧物。
它们沉默地躺在那里,却仿佛藏着无数未曾说完的话。
爷爷临终前握着的那块带弹孔的怀表,至今仍躺在他外套内侧口袋里,像一枚沉重的记忆。
那是1950年冬天的回响。
他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怀表表面,那道凹陷的弹痕冰冷而粗糙,指腹一触,竟有瞬间的刺骨寒意——皮肤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又似有电流窜过神经末梢。
心脏猛地一紧,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一样。
他皱眉低头,发现怀表盖子不知何时微微弹开了一点,露出里面暗沉的机芯。
表盘上那句刻字清晰可见:
“1950.11 长津湖”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震颤从胸腔深处蔓延开来,眼前的世界忽然扭曲、塌陷。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裹挟着,坠入了另一种时空。
彻骨的冷。
林默猛然睁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茫茫雪原之上,四周狂风呼啸,大雪如刀割般扑面而来。
他几乎无法呼吸,连睫毛都结上了冰碴,脸颊像被千万根针扎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在抗议。
脚下的积雪深达半尺,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拔出腿,靴底与雪摩擦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大地也在呻吟。
他不是一个人。
前方不远处,几道模糊的身影趴在雪地中,身上的棉衣早已被冰雪覆盖,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们一动不动,仿佛早已失去生命。
林默的心跳加快,脚下的雪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他缓步靠近,想看清他们的脸。
但就在距离仅剩几步之遥时,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他猛地推开。
他踉跄后退,跌坐在雪地上,胸口一阵闷痛。
那些战士依旧没有动。
其中一人抬起头,嘴唇冻得发紫,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大约二十出头,脸上满是风霜与疲惫,手里紧紧攥着一支老旧步枪,枪托上的木纹已经被磨得光滑发亮,指节因长期紧握而泛白,虎口处还缠着一条破旧布条,隐约渗出血迹。
李长顺。
林默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名字——不是听见,也不是看见,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直接撞进意识深处,像是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突然苏醒。
可那一刻,他就确定,那是李长顺。
远处突然传来轰鸣声,如同雷鸣碾过雪地。
林默抬头望去,只见几架黑影掠过天际,紧接着,地面炸开一团团火光。
子弹划破风雪,落在战士们周围,扬起高高的雪尘,空气中弥漫着焦土与硝烟的味道,耳膜被爆炸声震得嗡嗡作响,甚至能感觉到每一次冲击波带来的胸腔共振。
可他们依然不动。
哪怕敌机低空扫射,哪怕鲜血染红了雪地。
他们像一群雕像,凝固在时间里。
林默瞪大双眼,喉咙干涩,想要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他看见了过去。
而那块怀表,正是钥匙。
夜色降临,上海的老城区街灯昏黄,行人稀少。
林默蜷缩在巷口的一条长椅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只怀表。
手指微微颤抖,心绪仍未平复。
刚才的经历太过真实,以至于他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种刺骨的寒冷——指尖僵硬麻木,呼出的气息仿佛仍带着冰雾;鼻腔中还残留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耳边不时闪过风雪中的低语与炮火余音。
他缓缓打开表盖,表盘泛着淡淡的蓝光,指针停在了十二点整。
那一瞬间,他似乎又听见了风雪中那声低哑的呢喃——
“娘……等我回来。”
他怔住了。
这句话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这个年代。
而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某个年轻战士最后的心愿。
林默低头看着掌心的怀表,第一次意识到,它不仅仅是一段家族记忆的遗物。
它是某种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他隐隐有种预感——
这段尘封的历史,正在一点点向他展开。
而他,也许不该只是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