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的血腥味,即便在盛夏的烈日暴晒之下,也久久未能散去。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已经板结成暗红色,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一日的惨烈与狂怒。
处决,并未如刘澈在暴怒中所言,持续三日。
在行刑的第二日清晨,钱元华便以王妃的身份,力劝刘澈停止了这场酷烈的报复。她的理由简单而直接:“夫君立威已足,震慑已成。然过犹不及。酷刑固可警示宵小,却亦损我仁义之名。今我江西新附,民心未固,正当以恩威并施。威已极,当施恩矣。”
刘澈在八名兄弟的灵柩前静坐了一夜,那股焚尽理智的狂怒,也已在无尽的悲恸与冷静的权衡中,化为了更为深沉、也更为冰冷的杀意。他听从了钱元华的建议,下令将那十几名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刺客残躯,斩首示众,悬于城门。
这场血腥的公开处刑,如同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将名为“恐惧”的钢针,深深刺入了每一个旁观者的骨髓。
陆明是全程的见证者之一。
作为一名刚刚亲手杀死了一名刺客的新兵,他被允许站在距离刑场很近的位置。他看到了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刺客,在刽子手那精准而残酷的刀法下,如何从一个完整的人,变成一堆模糊的血肉。他听到了他们从最初的咒骂,到中途的哀嚎,再到最后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
他吐了。将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得一干二净。然后,他直起腰,死死地盯着那片血腥的场景,强迫自己去看,去记。这不是他所熟悉的、圣贤书里描绘的世界。这里没有仁义道德,只有最赤裸的、血淋淋的生存法则。
行刑结束后,他和所有新兵一起,被带到了那八位玄甲亲卫的灵柩前。
刘澈站在灵前,没有穿戴任何象征权力的冠冕,只是一身素服,手臂上缠着孝布。他亲手为每一具灵柩擦拭着上面的血迹,动作轻柔,仿佛那里面躺着的,是他仍在呼吸的亲兄弟。
“王虎,河北清河人,二十有三,父母健在,有一幼妹待嫁。”
“李三,魏州人士,二十有二,家中唯有一老母,盼其归。”
“赵四……”
他一个一个地,念出他们的名字、籍贯、年龄,以及他们在家乡的亲人。每念一个名字,他的声音便沙哑一分。堂下的数万士兵,鸦雀无声,许多人已是虎目含泪。
“我刘澈,对不住弟兄们。”刘澈缓缓转身,面向全军,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足以穿金裂石的力量,“我没能护住他们。这是我身为你们主帅,最大的失职!”
说罢,他对着那八具灵柩,对着台下所有的士兵,深深地,弯下了他那从未向任何人弯曲过的、象征着无上权柄的腰。
“主公!”
“主公不可!”
张虔裕、刘金等人大惊失色,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台下的数万士兵,更是被这一幕彻底震撼了。他们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一位手握数十万人生杀大权的节度使,会向自己的部下,行如此大礼。
这一拜,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辞,都更具力量。
“我刘澈在此立誓!”他直起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自我之下,凡为我江西战死之士,皆入忠烈园,享万世香火!其父母,我为之子,一体奉养!其妻儿,我为之父兄,一体抚育!其功勋,其荣耀,其抚恤,十倍于旧制,刻碑立石,永世不忘!”
“今日,我八位兄弟,为护我而死!我便为他们,立下这第一块基石!”
“传我将令!”
“擢此八人为‘忠武校尉’,追赠‘上护军’勋!其家眷,即刻派专使,以最高礼遇,接入洪州,赐府邸、田产、金银!其父兄子侄,凡愿入仕者,破格录用!凡愿从军者,直入我亲卫营!”
“另,以‘忠武’为名,于我玄甲亲卫之中,再择八百精锐,扩编为‘忠武营’!此营,食最高之俸,拥最精之甲,负最重之责!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护卫节度使府,护卫我江西之根本!入此营者,只有一个标准:忠诚!绝对的忠诚!”
“凡今日参与平叛、手刃刺客者,无论新兵、老卒,官升一级,赏钱百贯!”
一道道将令,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上。陆明看着那位站在高台之上、身形挺拔的主公,看着他因悲恸与狂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的恐惧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炽热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热与崇拜。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愿意为这个男人,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淮南,广陵。
当魏延被凌迟处死、整个刺杀队伍全军覆没,以及刘澈在演武场上那番血誓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回时,徐温的府邸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坟墓。
徐温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长子徐知训一身,他却浑然不觉。
“蠢货!一群蠢货!”徐温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不是在骂那些死去的刺客,而是在骂自己。
他以为,这是一次精准的、可以掐灭对手于萌芽状态的外科手术。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刀下去,非但没有切断敌人的喉咙,反而像是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将那只原本只是令人警惕的猛虎,彻底激怒成了一头不死不休的复仇凶兽!
“父亲,孩儿愿领兵……”徐知训咬牙切-齿-。
“领兵?领兵做什么?!”徐温猛地转身,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徐知训脸上,“你现在去,就是去给刘澈一个最正当、最完美的开战理由!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最想的是什么?就是我们主动出兵!他巴不得我们去!好让他那支刚刚用鲜血凝聚起来的军队,有一个共同的、可以宣泄仇恨的目标!”
“我们不仅刺杀失败,我们还给他送去了一份天大的厚礼!我们帮他肃清了内部的犹疑,我们帮他凝聚了军心,我们帮他塑造了‘忠烈’的图腾!我们用几十个亡命徒的命,为他打造了一支真正忠于他的铁军!你懂不懂?!”
徐温颓然坐倒,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第一次发现,在权谋的棋盘上,自己竟被那个年轻的对手,算计得如此彻底。刘澈,不仅利用了刺杀的失败,更利用了刺杀本身。他将一场耻辱的被袭,变成了一场完美的、奠定他政权根基的政治献祭!
“传令下去,”许久,徐温沙哑地开口,“所有边境州县,进入最高戒备。水师,严防死守。自今日起,淮南与江西,不死不休。”
吴越,杭州。
钱镠收到的情报,比徐温更为详尽。其中,甚至包含了刘澈是如何亲自为牺牲的卫士擦拭灵柩,如何当着数万人的面躬身谢罪,如何许下那重逾千山的抚恤承诺。
他将那份密报反复看了三遍,久久不语。
“父王,”钱传瓘在一旁,亦是神色凝重,“刘澈此人,竟能如此……收买人心。此等手段,非枭雄不能为。”
“收买?”钱镠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传瓘,你错了。这若全是收买,那八名魏博悍卒,便不会为他慷慨赴死。他身上,有某种东西……某种让这些百战老兵,甘愿以命相随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方江西的方向。
“元华,没有嫁错人。”他轻声说道,语气中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慰。“传我的令,再备一份厚礼,以我的名义,送往洪州,吊唁那八位忠烈之士。告诉刘澈,我吴越,与他同仇敌忾。”
“另外,告诉甘师傅他们,石钟山的船坞,工期可以再快一些。我钱氏的儿郎,不能没有自己的利剑。”
洪州,节度使府,新设的“静安司”之内。
此地由原先的“通济司”密探部门扩编而来,由谢允直辖。刘澈坐在主位,他面前,是几十名从全军挑选出的、最机敏、最忠诚的军官。
“今日起,你们便不再是军人。”刘澈的声音冰冷,“你们是刀,是藏在黑暗中的刀。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为我,为江西,扫清一切潜在的威胁。”
“我要你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江西境内所有州县的每一个角落,都纳入监视。所有与淮南有瓜葛的商号、士绅、官吏,都要有一份详细的档案。所有可疑之人,皆可先捕后审!”
“同时,我要你们,向淮南,渗透!我要知道徐温每天吃什么饭,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要让他的每一个命令,在发出之前,就已经摆在我的案头!”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
“此去,九死一生。你们没有名,没有利,甚至不能为家人所知。你们的名字,将永远埋藏在黑暗之中。但是,你们要记住,你们所守护的,是这片土地的光明。”
“尔等,可愿为我,为江西,做这柄无声的、见血的利刃?”
“愿为主公效死!”
数十人齐齐单膝跪地,声音决绝。
刘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他的身后,一个庞大而严密的特务机构,如同藏在水面下的巨兽,开始缓缓地张开了它的眼睛。
复仇的利剑,已经高高举起。但在落下之前,它需要被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磨砺到最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