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捏着手机从会场台阶走下来时，木棉花的香气被风卷着往衣领里钻，甜腻中带着一丝腐土气息，像极了上辈子拆迁前那场暴雨前的空气。
他却只觉后颈发凉——那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仿佛有谁在背后无声冷笑。
上辈子也是这样的春日，阳光温软，蜂鸣低响，一通来自建筑安全评估中心的电话后，福兴街被贴上“d级危房”的封条，商户们还没来得及抗议，挖机就碾上了青石板，碾碎了三十年的烟火与记忆。
淮古斋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苏晚端着青瓷茶盏迎出来时，正看见他攥着手机的指节泛白，指甲缝里还嵌着一点旧纸屑——那是他昨夜翻笔记时蹭上的。“怎么了？”她伸手去碰他手背，触感像摸到块冰，寒意顺着指尖窜上来，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肩。
屋檐下铜铃轻响，风里夹着远处孩子踢毽子的笑闹声，此刻听来却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林深回神，低头就撞进她眼底的关切，那双眸子清亮如溪水，映着他自己苍白的脸。
上辈子此刻，她还在裁缝铺里绣并蒂莲，针尖挑着月白丝线，窗外槐花簌簌落进针线盒；等他收摊了去喝她煨的梨汤，汤里浮着枸杞，甜香氤氲在老旧木桌上方。
可三日后专家团来的那天，她举着“保护老街”的牌子站在最前面，被推搡时撞翻了街角的蜂窝煤炉，烧红的炭块溅在她新做的月白旗袍上，烫出个焦黑的洞——他记得那焦味，混着皮肉烧灼的气息，多年后仍会在梦里呛醒。
“晚晚，”他接过茶盏，指腹蹭过她绣着缠枝莲的袖口，丝线微糙，却暖得惊人，“明天开始，你别在铺子里待太晚。”
话音未落，淮古斋的木门“砰”地被撞开，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王德发喘着粗气冲进来，粗布背心浸着汗，湿痕从胸口蔓延到后背，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通知：“小林！
刚在街口宣传栏看见的——市建筑安全评估中心要三天后进街做危房鉴定！“他说话时喷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烟味，震得案上茶盏轻颤。
苏晚手里的茶盏“当啷”一声搁在木案上，滚烫的茶水溅到她虎口，她却浑然不觉。
林深扫过通知上的红章，心跳反而稳了——那枚印章红得刺眼，像血渍干涸后的颜色。
上辈子这通知是贴在拆迁前一周，如今提前了半个月，倒给了他腾挪的余地。
他指尖轻轻抚过纸面，触到一丝细微的油墨凸起，那是伪造文件常有的痕迹。
“他们这是要给咱们扣帽子！”王德发拍着桌子，茶盏里的水晃出半盏，落在他布满老茧的手背上，他一把抹开，“说危房就能强拆，当年我爹修这铺子时用的是福建老杉木，房梁现在还结实得很！
我昨儿还爬上去看过，连虫眼都没有！“
林深抽出张帕子擦了擦桌角水渍，帕角绣着半朵褪色的梅花，是他母亲留下的。“王伯别急，先查查这些专家的底。”他转向门边，声音低而稳，“阿梅姐在吗？”
穿米色西装套裙的阿梅从里间转出来，手里还捏着半页法律条文，纸边已被她无意识揉出褶皱。
她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目光锐利如刀：“我刚在查建筑安全评估的相关法规。”她指尖在平板上轻点，“盛达集团最近在招标平台挂了三个古建改造项目，负责人叫周明远——”
“是赵子轩的人。”林深接口，声音冷得像铁。
上辈子他吃过这亏，周明远表面是招标经理，实际替周副局长管着白手套公司。
他记得那天评估报告递来时，纸页上还沾着会议室的咖啡渍，而他的铺子，就在那杯咖啡凉透前，被判了死刑。
阿梅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敲击，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桌角，发出清响，像某种警钟。“我这就去查评估中心这次派来的专家名单。”她抓起公文包时，发尾扫过林深肩头，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今晚十二点前给你们结果。”
夜色漫进淮古斋时，后窗的老榆树上有猫头鹰叫了两声，沙哑的鸣叫划破寂静，惊起几片枯叶簌簌落地。
风从窗缝钻入，吹动桌上泛黄的笔记本，纸页翻动的声音像极了上辈子废墟中纸灰飘散的轻响。
林深翻着上辈子记下的笔记，纸页边缘已经发脆——那是他在拆迁后蹲在废墟里，凭着记忆一点点补写的，每一页都沾着水泥灰，指尖一碰就留下淡淡的褐痕。
他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雨水混着灰浆从断梁上滴落，砸在他肩头，冷得像针扎。
“叩叩。”
阿梅推开门时，眼下浮着青黑，像被墨笔晕染过，平板电脑屏幕还亮着，映得她脸色发青：“查到了。”她调出一份资质公示，声音沙哑，“所谓的专家团里，五个有评估师资格证的，四个是盛达建筑的常年顾问，剩下那个去年因为虚假评估被行业协会通报过。”
林深盯着屏幕上的名字，喉结动了动。
那些名字像毒蛇般缠上他的记忆——上辈子他收到评估报告那天，就是这几个名字，用“木梁虫蛀”“墙体开裂”的结论，把福兴街判了死刑。
他记得自己当时坐在空荡的铺子里，窗外雨声如鼓，手里那份报告重得像块墓碑。
“赵子轩这是想借刀杀人。”他冷笑一声，指节抵着眉心，太阳穴突突跳动，“用官方的名头坐实危房，到时候就算咱们抗议，也成了阻碍公共安全。”
“那怎么办？”王德发搓着粗糙的掌心，掌纹里嵌着木屑和茶渍，“总不能由着他们胡来？”
林深翻开抽屉，取出个牛皮纸袋，里面是叠泛黄的老图纸，纸面微潮，带着樟脑与旧纸特有的霉味：“我联系了陈景年教授。”他抽出张手绘的结构图，上面用红笔标着“明清抬梁式架构”“民国加固记录”，墨迹已有些晕染，却依旧清晰可辨。
电话接通时，陈教授的声音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背景里还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小林？”
“陈老师，”林深把图纸对着台灯，暖黄的光晕让老人能在视频里看清每一处笔迹，“盛达找了批没资质的专家来做危房鉴定，我需要您的评估报告。”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接着传来翻找纸张的簌簌声，像枯叶在风中摩擦：“我电脑里存着最新的检测数据，半小时后到你店里。”
凌晨三点，淮古斋的灯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板上投下暖黄的方格子，像一张张未完成的棋局。
陈教授的学生抱着一摞资料冲进来时，王德发正用铜壶煮着浓茶，茶香混着油墨味在空气里打转，热气氤氲中，纸页上的数据仿佛活了过来。
“福兴街的主体结构是清光绪年间的，”陈教授戴着老花镜，用放大镜指着图纸上的榫卯结构，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民国二十三年那场地震后，商户们自发用槽钢加固过房梁，我上个月测过承重，比现在的商品房标准还高。”他推了推眼镜，手指微微发抖，“至于他们说的墙体开裂——”他抽出张照片，“这是我昨天拍的，墙缝最宽处两毫米，用传统灰浆填缝就能解决。”
打印机“嗡嗡”响着吐出报告时，东边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微光透过窗纸，像一层薄纱覆在众人脸上。
林深翻看着封面上“福兴街古建筑安全评估报告”的烫金标题，指尖划过陈教授的签名，那笔迹苍劲有力，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
他终于松了口气，胸口那块压了半宿的石头，悄然落地。
同一时间，盛达集团顶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外，乌云正从东边压过来，沉得像要坠入城市。
赵子轩捏着手机，指节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听着电话那头的汇报：“林深请了陈景年，报告连夜做出来了。”
“陈景年？”他扯松领带，喉间滚出声冷笑，领带夹硌得喉结生疼，“当年他阻挠我叔叔拆西关老城墙，现在倒来管福兴街的闲事。”他转身看向桌上的评估委托书，纸页在冷风中轻颤，“让专家团明天带好检测设备，我要让林深的报告当众成废纸。”
雨丝开始飘的时候，林深站在淮古斋门前。
他望着街口那棵百年老槐，枝桠在风中摇晃，像在对他招手。
湿风扑面，带着泥土与木香，还有远处铁锈般的预兆。
苏晚从背后给他披上外套，指尖碰到他后颈时，摸到一层薄汗，凉得像秋露。
“怕吗？”她轻声问，声音被风揉得柔软。
林深转头看她，晨光里她的眼尾还带着熬夜的淡青，却亮得像两颗星子，映着整条老街的希望。
他想起上辈子此刻，她也是这样站在他身边，只是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三天后的暴雨里会落下块带钉的木板，砸在她的锁骨上。
“不怕。”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掌心滚烫，心跳如鼓，“这次，我不会再让他们得逞。”
风卷着雨丝扑过来，打湿了门楣上“淮古斋”的匾额，漆面剥落处，露出底下斑驳的旧字。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赵子轩的黑色轿车正碾过青石板，朝福兴街缓缓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