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攥着那枚枣木印章往淮古斋走时,后颈还黏着展馆里的燥热。人声像退潮般嗡嗡散去,可皮肤上汗津津的触感还在,活像块晒透的粗布黏在脊梁上。
李婶举着宣传手册嚷“这画的是我家铺子”的声儿,王奶奶看红豆粥图时直颤的睫毛,都成了粘牙的麦芽糖丝,缠得他心口发甜,又刺挠得慌。
可裤兜里那破手机每五分钟震一回——匿名短信跟根针似的,一下下戳他脑仁儿,震得牛仔布料发烫,简直像揣了块刚扒出炉的烤地瓜。
淮古斋雕花木门吱呀推开时,檀香混着旧纸页味儿劈头盖脸涌出来。干涩里带着尘埃气,吸进鼻子倒叫人莫名踏实。
柜台黄铜秤砣泛着冷光,博古架第三层的青瓷笔洗裂着蛛网细纹,夕阳斜打进来,釉面浮着病恹恹的蓝。
他把印章轻轻抵进柜台最里层的檀木盒旁。铜搭扣“咔嗒”咬合时,自己刚筑起的城墙也跟着晃了晃。
手机屏幕倏地亮起,那条短信还横在对话框:“小心暗流,莫忘初心。”乱码Id活像被揉烂的烟盒纸,指头划过去都刺手。
“林老板。”
阿梅的嗓音贴着脊梁骨摸上来。扭头见她抱摞文件,发梢还卷着展馆带出来的风,那股子甜腻桂花香——准是又抹多了护发精油。
女律师今天套着件灰毛衣,袖口蹭了块墨渍,八成是帮老周整协会章程时蹭的。指尖搓得泛红,指甲却修得秃秃的,干净利落地把文件堆拍在柜台上:“赵子轩的盛达置业账户,上月十五号有两百万汇入。”银行流水单从指间滑出,“备注写着项目咨询费,汇款地在境外。”
林深的拇指碾过单子上洇开的数字,油墨黏糊糊地爬上指纹,像没擦净的血。“境外?”他掀眼皮,阿梅耳朵上那枚天平耳钉在射灯下突然割出一道冷光,“能挖出源头?”
“悬。”她抬手把碎发掖向耳后,喉结不明显地一滚,“开户地在开曼群岛的离岸公司。不过...”声音突然压到气音,“我托海关同学摸了底,盛达这三批运进老街的建筑材料——”牛皮纸袋被指关节叩出闷响,“水泥标号比国标足足低三档。”
窗外闯进硬底皮鞋趟泥潭的动静。王德发裹着汗味儿扒住门框,后头缀着拉链半敞的小刘——红t恤前胸印着“福兴街老字号”,那布料带着新衣才有的刺鼻味儿,活脱化工桶里刚捞出来的。
“林哥。”小刘突然往前一拱,喉结卡住了似的上下窜动,手指揪住衣角搓得死紧,“我...我浑蛋啊!”整个人弯成虾米,额头“咚”地撞上柜台木沿子,“赵子轩上月塞我两万块...让在商户会捣乱...”猛然捶向心口,“可今儿看见李婶举册子的手在抖...王奶奶摸着墙上的画儿...”泪珠子混着汗砸在鞋尖,“这儿疼!真他娘的疼!”
王德发蒲扇似的手掌拍在他后颈上:“蠢崽子搁后巷蹲整宿说要退钱,结果盛达看门的抄扫帚撵人!”烟嗓哑得能喷出火星子。
林深钳住小刘肩膀,这小子骨头硌得人手心生疼,皮肉底下却熬着倔劲儿。“回头是岸。”他从抽屉抽出个毛了边的牛皮纸袋,“去盯死赵子轩的车辙印。”转头烟盒往王德发手心一塞,“王叔,拆迁办那潭浑水您多照应,尤其周建国的批文...”
“妥嘞!”老头把皱烟盒囫囵揣进裤兜,扯着小刘往外拽。门帘飞起的刹那吼声撞回屋里,“水泥那档事儿我家二狗去建材城盘!那小子跟搬砖的喝过血酒!”
铜铃铛叮当乱颤,冷风趁机钻进林深后领,激得汗毛倒立。
小林撞门进来时笔记本差点脱手,镜片糊满白气,鼻头冻得像颗山楂。“林哥!大学对铺答应帮查短信Ip!”指甲泛青的指头在键盘上蹦跶,“得熬到十二点...等他们服务器...”话被牙齿打架声切碎了。
林深摸出柜底的保温桶。红枣茶在搪瓷杯里打起转,蒸腾的热汽糅着小林袖口泡面味,竟搅和出股奇异的安稳。“垫一口。”杯柄推过去时指节发白。
“谢...”小林捧杯的手直哆嗦,热气熏红了眼底的血丝。
暮色涂满窗棂时小林才走。林深展开阿梅留的文件,泛黄纸页里滑出张照片——周建国在城建局会议上的留影。金丝眼镜后那双眼半眯着,像趴在洞口等耗子的野猫,照片边角还留着打印机的余温。
“叮——”
手机尖叫撕破死寂。外地陌生号码在屏幕上鬼火似地跳。
电流声滋滋响过,变声器的铁皮嗓子刮擦耳膜:“林先生,风头太盛了。”
林深指关节捏得泛白,后槽牙酸得发木。
“福兴街的墙该塌就得塌。”那声音像锈锯子割铁管,“别当——太扎眼的火苗...”背景突然混进油锅嗞啦的爆响,还有句含混的本地土话,“...容易燎着自个儿!”
“谁指使的?”每个字都像从石磨里挤出来。
忙音吞掉答案,可那混着菜市脏话的背景音,分明是老城夜市大排档的调调。
黑屏手机映出他充血的眼底。
柜台上那枚印章在暗影里化作枣核大的血痂。
凌晨一点,手机屏幕弹裂黑暗:“Ip定位老城区137号院——盛达半年前吃进肚的烂尾楼。”
林深指头捻开通讯录,“沈昭”俩字被汗浸得发胀。
三声忙音后,键盘敲击声里浮出女记者含混的烟嗓:“着火啦?”
“昭姐,想劳您挖个人。”窗外老槐枝桠投下蛛网影,风刮过叶片的簌簌声像谁在耳边吹气,“周建国。”
静默漫长到误以为断线,直到打火机“咔嗒”爆出火苗。
“挖多深?”
“钱窟窿,海外勾连,还有...”指尖划过柜底暗格冰凉的木纹,前世那份伪造的评估报告在记忆里沙沙作响,“把他钉死的铁证。”
“成。”烟灰弹落的簌簌声里,嗓子突然清亮得像灌了浓咖啡,“明早找纪委的兄弟摸脉。”
后窗推开时,福兴街路灯连成昏黄的珠串。晚晴裁缝铺的灯还亮着,苏晚的侧影在布帘后晃动,缝纫机哒哒声钻进晚风,急一阵缓一阵。风卷着王奶奶熬糊底的红豆香,缠绕着更夫敲梆子的脆响——咚!咚!咚!三声悠长,像老城扯着呼噜的酣眠。
表针爬上凌晨两点十七分。
明早八点得把所有商户薅到淮古斋来。
告诉他们守街容易,可暗涌里的旋涡...
窗台绿萝叶尖坠着露水,月光下银针似的闪了闪,像没憋回去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