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圈焦黑的金属边沿还带着未散的高温,空气里却闻不到半点焦臭,反倒弥漫着一股类似刚揭开的老蒸笼盖子时冲出来的那股子面香味。
凌天蹲下身,指尖还没触到那簇乳白色的火苗,一种奇异的阻滞感先传了过来。
像是把手伸进了粘稠的糖稀里,无数细若游丝的线条缠绕指尖——那是想吃一顿饱饭的渴望,是盼着加班早点结束的焦躁,还有无数个深夜里对着空酒瓶发呆的叹息。
千家万户的灶气,汇成了这最后一口没断的气。
“人都走了,锅不能凉。”
凌天嘀咕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伸手掏兜,摸出那枚还有些烫手的青铜齿轮。
这玩意儿是那只机械乌鸦留下的唯一念想,上面还沾着机油味。
当啷。
齿轮落入火中,没有预想中的熔化。
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稳稳浮在火苗尖端,慢悠悠地转了起来。
随着转动,乳白色的火焰底部竟被带出了一圈圈复杂的纹路,像极了老式燃气灶上那圈调节火力的旋钮。
脚步声拖沓地响在身后。
凌天没回头,余光里瞥见苏沐雪正一步步挪过来。
这姑娘现在的造型实在算不上好看,头发被烤卷了一半,手背上全是燎起的水泡,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苏沐雪死死盯着那团火。
三个月前的记忆冷不丁跳出来攻击她:那时候她还是个只会藏在阴影里算计角度的刺客,透过狙击镜,看见凌天在后巷煮面。
那个醉鬼一边往锅里扔葱花,一边念叨着“火候不到,人心就散”。
原来那时候他说的不是面。
所谓守漏,守的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封印,而是这一口能让人在绝望里喝上一口热汤的锅。
苏沐雪突然把满是水泡的手送到嘴边,牙齿狠狠咬破指尖。
没有丝毫犹豫,她在自己掌心飞快地画了一道歪歪斜斜的符文——那样子不像是在画符,倒像是在给这口大锅加最后一把烈性佐料。
她一巴掌拍进了火焰里。
火苗猛地蹿高半尺,原本柔和温吞的白色里,瞬间多了一丝铁锈般的血红。
那是一种只有在刀尖上舔过血的人才能熬出来的坚韧味道。
“以前我是来灭火的。”苏沐雪喘着粗气,咧嘴一笑,牙齿上还沾着血丝,“现在,我是添柴的。”
头顶风声呼啸。
洛璃轻飘飘地落在锅边,像片被烟熏黑的羽毛。
她没去管凌天和苏沐雪,弯腰捡起地上那个被踩扁的铝制饭盒。
那是刚才某个居民逃命时丢下的,里面还沾着点没吃完的隔夜咖喱。
洛璃也没嫌脏,伸出手指把那些咖喱渣仔细刮下来,弹进火里。
紧接着,她撕下那条价值不菲的洛丽塔裙摆,在积水坑里蘸了蘸,蹲在地上开始画画。
每一笔落下,她身上那种虚无缥缈的“系统感”就剥落一层。
以前她是按照剧本活着的提线木偶,连呼吸频率都被设定好了参数。
现在,她像个在泥地里玩耍的野孩子,用最粗糙的泥水画出了最精密的九宫灶图。
当最后一笔闭合,地面微微震颤。
九宫图亮起微光,居然跟那枚旋转的青铜齿轮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剧本里没这段。”洛璃拍了拍手上的泥,笑得像个刚完成恶作剧的孩子,“但我挺喜欢这个番外篇。”
三人围着这口改头换面的“大锅”。
凌天从后腰摸出那瓶只剩一半的二锅头。
这也是便宜货,酒精勾兑的味道有些冲鼻,但在这会儿,这味道比什么琼浆玉液都来得应景。
瓶塞拔掉。
他没喝,手腕一倾,透明的酒液沿着焦黑的锅沿淋了一圈。
哗啦——
蓝色的火环瞬间腾起,酒气被高温一激,化作醇厚的香气炸开。
在这香气里,锅底那些模糊的纹路终于清晰,浮现出一行古拙的篆字:“承愿者,代薪火相传。”
凌天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把那只调酒调了无数次的手掌,缓缓按向火焰核心。
脑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颗闪光弹。
画面碎片疯了一样往里钻——破庙、烂瓦罐、连绵的大雨。
三千年前,也是这么个姿势,也是这么一团火。
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快冻死了,他把自己仅剩的一点真元点着,只为了煮热一罐馊掉的米汤。
“这世道烂透了,但饭还得吃啊。”
记忆里的声音和现在的声音重叠。
凌天猛地睁眼,瞳孔深处仿佛有金乌振翅。
那道乳白色的火柱不再受控,咆哮着冲天而起,直接捅穿了清晨的薄雾。
这一刻,整座城市的地下管网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人体复杂的血管,将这股温热的“灶气”输送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老城区的筒子楼里,正在煎荷包蛋的大妈惊讶地发现,今天的火怎么这么旺,蛋香味飘出去了三条街;早点摊上,老板看着蒸笼里冒出的白气发呆,那白气凝而不散,竟然像个笑脸;甚至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心电监护仪上微弱的曲线,似乎也随着这股暖流跳动得有力了几分。
整个城市的烟火气,被这一口锅给“兜”住了。
凌天站起身,随意地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那股子大能的气势只显露了一瞬,转眼又变回了那个吊儿郎当的酒鬼模样。
“行了。”
他看了一眼两个狼狈却兴奋的女人,嘴角勾起那抹招牌式的痞笑。
“以后这地界归我管。谁要是想删库跑路、或者想把这城市变成什么死气沉沉的副本,得先问问我这口锅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远处原本晴朗的天际线突然暗了下来。
那种暗不是天黑,而是像有什么巨大的、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云层之上。
风向变了,带来的不再是江水的湿气,而是一股令人牙酸的、浓烈的金属锈蚀味。
像是无数把生锈的屠刀,正贴着头皮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