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五,清晨。
城墙废墟上的雾气还没散尽,唐成四人就被两个家丁从窝棚里拖了出来。
“开工了开工了!”
四人揉着惺忪睡眼,屁股上的痂还没完全长好,一瘸一拐地开始搬砖。这几天他们已经修好了约莫五丈城墙,虽然进度慢得像蜗牛爬,但至少青砖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有那么点样子了。
正搬着,远处来了几个人影。
吴良走在前面,柳芸娘跟在一旁,后面还跟着贾老头和两个衙役——虽然清溪县衙役就贾老头一个,但今天柳芸娘特意从临时雇的帮工里挑了俩壮实的充场面。
四人立刻放下砖,站成一排——虽然站姿歪歪扭扭。
“大…大人,夫人…”唐成陪着笑,“您看,这城墙修得还行吧?”
吴良没说话,只是绕着那五丈城墙走了一圈,又看了看堆得整整齐齐的青砖。柳芸娘在旁低声说了句什么,吴良点点头。
“都过来。”吴良开口。
四人互相看看,一瘸一拐地凑过去。
“从今天起,”吴良清了清嗓子,“你们不用修城墙了。”
四人眼睛一亮。
但吴良下一句话让他们心又提起来:“回县衙,重新当差。”
“真的?!”吴阳激动得拐杖都掉了。
“但是,”吴良顿了顿,“分工要调整。”
他看向唐成:“唐成,你继续管刑狱,但所有案卷、文书、判决,需金灿灿副签才能生效。”
唐成一愣:“金兄…他不是管工房的吗?”
“现在兼管刑狱监督。”吴良转向金灿灿,“你除了工房的事务,还要审核唐成处理的每一个案子。他写的每一份文书,你都要看过,觉得没问题了,签上名,才能用印。”
金灿灿有点懵:“可…可我不懂刑律啊…”
“不懂就问。”吴良说,“贾老头在县衙三十年,什么都懂点。你可以问他,也可以问…唐世唐。”
他又看向唐世唐:“你,除了文书工作,还要负责每天公示县衙所有账目——包括工房的,刑狱的,所有开支。账本挂在县衙门口,让百姓都能看。”
唐世唐推了推眼镜:“吾…吾遵命。”
最后是吴阳:“吴阳,你继续当门房,但兼作‘耳目’。县里有什么事,百姓有什么话,你都要记下来,每天向唐成汇报。”
吴阳点头:“这个我行!”
“但是,”吴良盯着他,“你汇报的消息,唐成要核实。如果发现你报假消息,或者虚报,一次扣半月月钱。”
吴阳脸一垮。
“还有,”吴良看向四人,“最重要的一条:建立‘举报有赏’制度。”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唐成:“念。”
唐成接过,清了清嗓子:
“清溪县衙内部监督条例:
第一条:县衙所有吏员,皆可互相监督。
第二条:发现同僚有以下行为者,可举报:
一、收受贿赂或好处
二、虚报开支或账目
三、玩忽职守或怠工
四、其他有损县衙声誉之事
第三条:举报属实者,奖励如下:
一、物质奖励:一百文至一两不等(视情节严重程度)
二、名誉奖励:当月考评‘优’
三、晋升加分:累计三次有效举报,可获晋升优先考虑
第四条:诬告者,罚俸一月,降级处理。
第五条:本条例自即日起施行。”
念完,唐成手都在抖。
这不就是…让他们互相捅刀子吗?
其他三人脸色也都变了。
“大人…”唐成小心翼翼,“这…这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吴良面无表情,“你们有意见?”
四人齐刷刷摇头。
“那就这么定了。”吴良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补充:“对了,唐世唐的记录本,从今天起,你们四人轮流保管。一人保管一天,交接时要签字画押。谁保管期间本子丢了,或者被涂改了,谁负责。”
唐世唐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本子。
“还有,”柳芸娘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但不容置疑,“月钱从今天起恢复,每人五百文。但其中三百文,由我保管,年底视你们表现再发。表现好,全发;表现不好,扣罚。”
四人想抗议,但看看柳芸娘那眼神,又把话咽回去了。
“好了,”吴良挥挥手,“都回县衙吧。从今天开始,新规矩,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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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大堂。
四人站在堂下,看着上方那块依旧歪着的“明镜高悬”匾额,恍如隔世。
才半个月啊…
从挨板子、修城墙,到重新站回这里…
“诸位,”吴良坐在堂上,虽然还是那把吱呀作响的太师椅,但气势好像…不太一样了?“本官给你们三天时间,适应新分工。三天后,正式开始。”
他顿了顿:“现在,各自去熟悉自己的新职责吧。”
四人散去。
唐成来到刑房——其实就是大堂旁边一个小隔间,里面堆满了积灰的卷宗。他随手翻开一本,是前年的一桩偷牛案,判决写了一半,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
“这…”他头都大了。
金灿灿跟了进来,手里拿着个算盘——还是那个缺了三颗珠子的十七档算盘。
“唐兄,”金灿灿一脸为难,“我真不懂刑律…”
“我也不太懂啊!”唐成苦笑,“我以前只管编故事,哪审过真案子?”
两人正发愁,唐世唐抱着记录本进来了:“二位,吾来帮忙。”
“你懂刑律?”
“略知一二。”唐世唐推了推眼镜,“《宋刑统》吾通读过三遍。”
唐成眼睛一亮:“那太好了!快来帮我看看这些卷宗…”
“且慢。”唐世唐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按新规,吾今日当值记录。二位讨论案情,吾需记录在案。此为本日第一项公务讨论,开始时间:辰时三刻。”
唐成、金灿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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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门口,吴阳拄着拐杖站岗。
他一边看着进出的人,一边在脑子里盘算:耳目…耳目…我得打听消息…
正想着,钱老头来了——五老会今天轮值监督的是他。
“吴门房,”钱老头笑眯眯的,“听说你们又回来了?”
“托钱老的福…”吴阳陪着笑。
“新规矩挺有意思啊,”钱老头捋着胡子,“互相监督,举报有赏…这是要把你们捆成一根绳上的蚂蚱?”
吴阳干笑:“大人…大人英明。”
“英明是英明,”钱老头压低声音,“但你得小心点。唐成那小子,鬼主意多。别被他坑了。”
吴阳心里一动:“钱老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钱老头摆摆手,走了,“就是提醒你,新规矩下,第一个举报的人…赏钱最多。”
吴阳愣住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钱老头的背影,又看看刑房的方向,又看看文书房的方向…
突然觉得,这县衙…
好像比城墙还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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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宅,柳芸娘在绣花。
吴良在书桌前写东西——不是抄《资治通鉴》,是在拟“新政”计划。
“夫人,”他头也不抬,“你说…他们能适应吗?”
“适不适应都得适应。”柳芸娘淡淡道,“不过,我猜今天下午就会有人来找你举报。”
吴良笔一顿:“这么快?”
“利益动人心。”柳芸娘放下绣绷,“一百文赏钱,够他们吃半个月了。更别说还有考评‘优’和晋升加分。”
她顿了顿:“而且,第一个举报的人,会得到你的重视——这才是他们最看重的。”
吴良若有所思:“那…我该怎么办?”
“公事公办。”柳芸娘说,“查实了,就赏;诬告了,就罚。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这规矩是真的。”
她补充道:“但第一次,最好是个不痛不痒的小事。既立了规矩,又不伤和气。”
吴良点头,继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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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申时刚过,就有人来了。
是吴阳。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来,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堂兄…大人,我举报。”
“举报谁?什么事?”
“举报唐成。”吴阳说,“他今天上午在刑房,偷偷藏了一本卷宗,没登记。”
吴良挑眉:“什么卷宗?”
“是…是三年前的一桩旧案。”吴阳回忆,“好像是关于周老爷家的一桩田产纠纷,当时判周老爷赢了。唐成把那卷宗藏在自己袖子里,带回去了。”
吴良心念电转。
周老爷的田产纠纷…
唐成藏这个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趴门缝看见的。”吴阳有点不好意思,“唐成以为没人,就塞袖子里了。”
吴良沉默片刻:“好,我知道了。如果查实,赏你一百文。”
吴阳眼睛一亮:“谢大人!”
他正要走,吴良叫住他:“等等。这事,你还跟别人说过吗?”
“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别说了。”吴良说,“等我查实了再说。”
“是!”
吴阳走了。
吴良坐在那儿,想了想,起身去了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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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房里,唐成正在焦头烂额地整理卷宗。
金灿灿在旁边打算盘——虽然不知道在算什么。
唐世唐在记录:“未时二刻,唐师爷整理卷宗第十七箱。未时三刻,金书吏算盘掉地上一次…”
“大人!”看见吴良进来,三人赶紧站起来。
“忙你们的。”吴良摆摆手,走到那堆卷宗前,“唐成,三年前周老爷那桩田产纠纷的卷宗,在哪儿?”
唐成脸色一变。
虽然很快恢复,但吴良看见了。
“那…那个啊,”唐成支支吾吾,“我…我还没找到…”
“没找到?”吴良看着他,“还是…找到了,藏起来了?”
唐成扑通跪下了:“大人…我…我就是想…研究研究…”
“研究什么?”
“研究…研究周老爷是怎么打赢官司的。”唐成低头,“我想学习学习…”
吴良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学习是好事。但卷宗是公物,不能私藏。拿出来吧。”
唐成从袖子里掏出那本卷宗,双手奉上。
吴良接过,翻了翻,确实是周老爷赢的那桩案子。判词写得…很精彩,明显偏帮周老爷。
“你想学这个?”吴良问。
“是…”唐成声音越来越小。
“那好,”吴良把卷宗还给他,“明天开始,你每天抄一遍这个判词,抄十遍。抄完了,写一份心得,分析这个案子判得对不对,为什么对,为什么不对。”
唐成傻了:“啊?”
“啊什么啊?”吴良板起脸,“你不是要学习吗?我教你。但学习不能偷偷摸摸,要光明正大。从今天起,你要研究的每一个案子,都要记录在册,写明研究目的。明白吗?”
“明…明白…”
“还有,”吴良补充,“私自藏匿公物,扣本月月钱五十文。这五十文,加在吴阳的赏钱里——他举报有功,赏一百五十文。”
唐成脸都绿了。
金灿灿和唐世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这规矩…来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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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县衙门口贴出了第一张“监督公示”:
“三月廿五,吴阳举报唐成私藏卷宗,查实。赏吴阳一百五十文,罚唐成五十文。特此公示。”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举报有赏,诬告必罚。望诸吏员互相监督,共肃吏治。”
百姓围在门口看,议论纷纷。
“哟,来真的啊?”
“吴门房举报唐师爷?这俩不是一伙的吗?”
“一伙的怎么了?有钱挣,亲爹都举报!”
“啧啧,这下县衙可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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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后院,四人聚在临时分给他们的“吏员宿舍”——其实就是原来的库房,但收拾干净了,摆了四张床。
气氛有点尴尬。
吴阳缩在墙角,不敢看唐成。
唐成坐在床上,脸色阴沉。
金灿灿在修他的算盘——又掉了一颗珠子。
唐世唐在记录本上写:“酉时,宿舍内气氛凝重。吴阳缩于墙角,唐成面沉如水。金灿灿修算盘,掉珠一颗。此为新规实施首日之景象。”
良久,唐成终于开口:“吴阳。”
吴阳一抖:“唐…唐兄…”
“一百五十文,不少啊。”唐成冷笑,“够你去醉香楼喝顿酒了。”
“我…我不是为了钱…”吴阳小声说,“我是觉得…私藏卷宗不好…”
“是吗?”唐成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那你昨天偷吃贾老头藏的馍,怎么不举报自己?”
吴阳脸红了:“那…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唐成盯着他,“都是占公家便宜。”
金灿灿插嘴:“唐兄,算了…新规矩嘛,大家都要适应…”
“适应?”唐成转头看他,“金兄,你今天上午在工房,偷偷拿了两根钉子,说是回家修凳子,怎么不举报自己?”
金灿灿也哑了。
唐世唐推了推眼镜:“诸位,按新规,互相监督乃职责所在。若诸位有违纪之举,吾…吾也会记录。”
三人齐刷刷看向他。
唐世唐抱紧记录本:“此乃职责…”
空气又沉默了。
许久,唐成叹了口气,坐回床上:“行了,都别装了。咱们四个,谁屁股底下没点屎?以前没人管,现在有人管了。”
他看向三人:“新规矩摆在这儿,举报有赏。咱们要不就都老实点,谁也不犯事。要不…就互相盯着,谁犯事就举报谁,挣赏钱。”
他顿了顿:“你们选哪个?”
三人互相看看。
金灿灿先开口:“我…我想老实点…”
吴阳嘟囔:“可一百五十文…真的不少…”
唐世唐推眼镜:“吾以为,遵规守纪乃本分。然若有人违纪,举报亦为本分。”
唐成笑了:“看吧,各有各的心思。”
他躺到床上,看着屋顶:“那这样吧。从今天起,咱们互相监督,但也互相提醒。谁要是想犯事,另外三个就提醒他——别犯,犯了我举报你。这样,大家都能管住自己,也都能…少挨罚。”
他补充道:“当然,要是谁真的犯了,那就别怪兄弟举报了——毕竟,赏钱是真金白银。”
吴阳眼睛一亮:“这个好!互相提醒,但真要犯…那就别怪我心狠!”
金灿灿犹豫:“可这样…不是把兄弟情分…变成交易了?”
“兄弟情分?”唐成苦笑,“金兄,咱们四个,有过兄弟情分吗?不都是互相算计、互相背刺?”
他顿了顿:“现在这样,明码标价,反倒实在。你帮我管住自己,我帮你管住自己。你真犯事了,我举报你,拿赏钱,你也别恨我——规矩就是这样。”
四人又沉默了很久。
最后,金灿灿点头:“好…好吧。”
吴阳:“行!”
唐世唐推眼镜:“吾无异议。”
“那就这么定了。”唐成坐起来,“来,拉钩。”
四人伸出手,叠在一起。
这次拉的钩,跟以前都不一样。
以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次是:“互相监督,互相提醒。你真犯事,我真举报。不恨不怨,规矩如此。”
钩拉完,手分开。
四人各自躺回床上,心里都明白——
这次的“团结”,跟以前都不一样。
这次的“团结”,是建立在…
随时可能背刺对方的基础上。
但奇怪的是,
他们竟然觉得,
这样反而更踏实。
因为至少,
规则是清楚的。
赏罚是分明的。
比那种嘴上说“兄弟”,背地里捅刀子的…
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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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宅,吴良在向柳芸娘汇报。
“第一天,效果不错。”他说,“吴阳举报唐成,查实了。赏罚都执行了。”
柳芸娘点头:“他们四个现在在干什么?”
“在宿舍里…估计在商量怎么适应新规矩。”
柳芸娘笑了:“他们会商量出办法的。四个人,四个心眼,但面对共同的规矩,会找到平衡的。”
她顿了顿:“明天,该推行你的‘新政’了。”
吴良深吸一口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