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在小队众人失去雪地车的行驶后,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离开了那具成为历史坐标的雪地车残骸,最初的几百米。
队伍还勉强维持着一种形式上的完整。
众人脚步虽然沉重,但尚能踏在彼此相近的节奏上,仿佛还能汲取到一点点来自“过去”的惯性力量。
马权走在最前,独臂紧紧抓着背带,试图对抗身后那个巨大包裹带来的、持续不断的侧向拉力,空荡的袖管在风中狂乱地舞动,像一个无法安息的灵魂。
然而,这片冰原很快就撕下了它沉默的伪装,露出了吞噬一切的獠牙。
北极冰源的积雪的深度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小队众人的每一步踏下,冰冷白色的雪便瞬间淹没小腿,甚至直逼膝盖。
所有人拔腿时,需要调动腰腹、大腿乃至全身的力量,才能对抗那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冰冷的吸力……
每一次“噗嗤”的声响,都是体力被无情抽走的证明。
那声音不再是简单的踩在雪地上的声音,而是肉体与自然角力时,发出的沉重而疲惫的喘息。
队伍的行进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降。
之前雪地车哪怕再慢,一天也能推进数十公里,而现在,抬头望去,北方那片灰蒙蒙的天际线,仿佛与他们刚下车时没有任何区别。
绝望,并非来自突然的打击,而是来自这种缓慢的、一寸寸被磨灭希望的过程。
沉重的喘息声开始取代沉默,成为队伍里的主旋律。
这喘息粗粝而灼热,在冰冷空气中化作一团团迅速消散的白雾,仿佛是生命正在被这片冰原一点点蒸腾、抽离。
马权的处境最为艰难。
独臂使他失去了平衡重负的最基本条件。
沉重的背包像一头不驯的野兽,不断将他向右侧拉扯。
他(马权)必须绷紧全身的核心肌肉,左脚深陷时,身体剧烈右倾,右脚拔出,又猛地向左回正。
于是马权整个人走得像一个摇晃的不倒翁,只是这“不倒”需要耗费他巨大的精力和体力来消耗。
他(马权)的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来不及流淌便冻成了细碎的冰晶,挂在他的眉梢和鬓角。
马权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岩石,目光死死锁住前方,用意志驱动着这具已然发出抗议的身体。
跟在后面的李国华,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那件救命的厚重防寒服,此刻成了压垮他体能的又一根稻草。
每一步抬起,都仿佛在对抗自身数倍的重量。
更致命的是他的眼睛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晶化的左眼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像有烧红的铁丝在眼球后面搅动。
而右眼的重影和模糊,让脚下原本就崎岖不平的雪地,变成了不断晃动、分裂的噩梦景象。
老谋士(李国华)深一脚,浅一脚,步伐虚浮踉跄,有几次差点自己绊倒自己。
他(李国华)不得不花费更多的心神去分辨马权留下的脚印。
而马权留下的那一个个深深的雪窝,成了李国华在这片视觉迷宫中唯一的、摇晃的路标。
火舞走在队伍侧翼,沉默得像一座移动的冰山。
她(火舞)的机械足在坚实路面上或许高效。
但在这种深及膝盖的松散积雪中,却显得笨拙而低效。
此刻的火舞每一次抬腿,机械关节都需要额外做功来甩脱附着的积雪,能量核心的指示灯,那代表存量的幽绿光芒,正以一种稳定而令人心焦的速度,一点点向黄色区域滑落。
她(火舞)偶尔会停下来,用随身的小工具快速清理掉关节缝隙里冻结的冰碴,动作麻利,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刘波落在更后面一些。
他(刘波)的骨甲带来的不仅仅是防御,更是无时无刻的沉重负担和皮下骨骼野蛮生长带来的、无休无止的刺痛与麻痒。
这疼痛让他无法像其他人那样灵活地调整步伐,他的动作显得僵硬而迟钝,像一台生锈的机器……
每迈出一步,覆盖着骨甲的双腿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需要耗费比常人多得多的力气。
然而暴躁的情绪在刘波的胸中积聚,像被压抑的火山,喉咙里不时发出低沉的、不耐烦的咕噜声。
包皮则毫无意外地坠在队伍末尾。
他(包皮)哭丧着脸,嘴里一刻不停地低声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该死的雪地、该死的重负。
他(包皮)背上装着口粮和过期燃料的包裹,在他感觉里重如泰山,勒得他肩膀生疼。
包皮不断地调整着背带,试图找到一种不那么痛苦的姿势,但一切都是徒劳。
他(包皮)的一双小眼睛贼溜溜地四处乱转,不是在寻找危险,而是在寻找任何可以偷懒、甚至可以偷偷减轻负担的机会。
行进了不到一个小时,第一次意外发生了。
在一段微小的下坡,马权因独臂难以精确控制重心,右脚陷得太深,身体被背后的重物猛地一带,整个人失去平衡,“砰”地一声闷响,侧着摔倒在雪地里。
沉重的背包像一块巨石,顺势压在了马权的身上,让他一时竟无法翻身。
“权哥!” 火舞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火舞)立刻改变方向,几步跨到马权身边,用坚固的机械足死死抵住正在向下滑动的背包底部,同时伸出戴着半指手套的手,用力抓住马权伸出的独臂。
“咳…没事。” 马权借力,艰难地从雪地里撑起身体,脸上沾满了冰冷的雪沫,呼吸急促。
他(马权)看了一眼火舞,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自我审视。
马权拍了拍身上的雪,重新站直,活动了一下被摔得生疼的肩膀,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再次迈开了脚步。
但他步伐比之前更加谨慎,也更加沉重。
没过多久,李国华也遭遇了麻烦。
老谋士(李国华)模糊的视线将前方一片看似平坦的雪地,错误地拼接成了一个安全的落脚点。
当他一脚踏上去时,脚下骤然一空!
那是一个被风雪半掩的浅坑。
“啊!” 他短促地惊叫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倒,脸朝下栽进了雪堆里,啃了满嘴冰冷刺骨的雪。
老李的眼镜也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
而离他最近的刘波,烦躁地低吼了一声,大步走过去,像拎小鸡一样,抓住李国华厚重防寒服的后领,粗暴地将他提了起来。
李国华剧烈地咳嗽着,吐掉嘴里的血,脸上毫无血色,眼神因为惊吓和视线模糊而显得涣散。
老谋士(李国华)摸索着找到眼镜,颤抖地戴上,世界依旧是一片晃动的重影。
这是一次意外,不仅消耗了老谋士本就不多的体力,更击穿了他试图维持的理智外壳……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而包皮,则将他的小聪明用错了地方。
他(包皮)趁着众人注意力被李国华吸引,悄悄落在最后,迅速解开背包,手忙脚乱地掏出那罐最沉、在他看来也最无用的过期燃料,看准一个被风吹出的雪窝,就要往里扔。
“包皮。”
一个冰冷、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突然响起,像鞭子一样抽在寂静的空气里。
李国华甚至没有回头……
虽然他刚刚经历摔跤,正喘着粗气,背对着包皮。
但老谋士那仿佛后脑勺长着眼睛的晶化眼洞察了一切。
“捡起来。” 李国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严肃的说道:
“少一罐,你小子的口粮份额,就减一半。”
包皮的动作瞬间僵住,手臂悬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被戳破的惊慌和羞恼。
他(包皮)嘴唇嚅动了几下,想辩解什么,但在绝对的理性和洞察面前,他那点小心思显得如此可笑。
包皮悻悻地咒骂了一句,声音含混不清,最终还是灰溜溜地将那罐燃料重新塞回背包,恶狠狠地勒紧了背带,仿佛要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那可怜的带子上。
队伍的裂痕,在疲惫和私心下,无声地蔓延。
真正的危机,来自于刘波。
骨甲的疼痛和远超常人的负重,让他的体力流失速度惊人。
他(刘波)开始跟不上队伍的速度,距离越拉越远。
前方队友们艰难前行的背影,在他因疼痛而模糊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呃……啊!” 刘波的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试图强迫自己加快脚步。
但僵硬的动作在深雪中根本无法有效提速,反而因为发力过猛,再次剧烈牵扯到胸前和后背正在生长的骨甲。
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传来!
刘波闷哼一声,一个趔趄,右腿膝盖不受控制地重重跪倒在雪地里,覆盖着骨甲的拳头下意识地狠狠砸向地面!
“嘭!”
雪沫四溅,冰屑纷飞。
他(刘波)抬起头,双目赤红,布满血丝,望着前方那些几乎要消失在风雪中的、渺小的背影……
一种被抛弃的愤怒和自身无能的狂躁,像野火一样烧灼着他的理智。
他(刘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有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的暴怒。
走在最前的马权,似乎心有所感,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他(马权)看到了那个跪在雪地中,如同受伤野兽般的身影。
“停下,原地休息五分钟。” 马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但也带着决断。
他(马权)走到刘波身边,没有询问,没有安慰。
马权只是默默地,用他那唯一的、此刻也微微颤抖的手臂,艰难地卸下了自己背上那个沉重的包裹。
然后,他指了指刘波背包侧面那个最重的金属工具盒。
刘波抬起头,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
马权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
刘波明白了。
他(刘波)沉默地解开卡扣,将那个沉重的工具盒取下。
马权用独臂接过,费力地将其塞进了自己刚刚卸下的、稍微宽松了一些的背包里。
火舞也走了过来。
她(火舞)看了看刘波那被塞得鼓鼓囊囊、严重影响行动的主背包,默默地从中取出了几件相对轻便但占地方的备用零件和杂物,塞进了自己原本就负杂的电子设备包里。
李国华喘着气,看着这一幕,用沙哑的嗓音开口道:
“刘波…力量足够,但…体积太大,影响活动。
把…把那箱主要工具给他,分散其它的…重物,我们现在就分。”
包皮见状,眼睛一亮,以为找到了减轻负担的机会,连忙凑过来,也想把自己的口粮包裹递出去一点。
马权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如同实质的寒风,瞬间冻住了包皮所有的动作和话语。
这奸滑的小子包皮讪讪地后退一步,闭上了嘴。
最后短暂的、沉默的负重在小队众人的分配下调整完成了。
队伍再次启程。
速度,依旧慢得令人心焦。
但队形,似乎比之前紧凑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马权背负的总重量或许没有减少太多,但分布更合理,让他独臂的压力稍减,步伐稳了一些。
刘波接过了最集中的重物,虽然依旧疼痛,但摆脱了那些琐碎负担的掣肘。
他(刘波)的行动反而找回了一点惯性和平衡,能更好地跟上队伍的整体节奏。
火舞的能量指示灯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滑向黄色区域。
但她默默计算着,调整着机械足的抬腿幅度,以最便捷的方式运行走动。
李国华努力的对抗着视线里的重影,紧紧盯着前方马权新留下的、稍微清晰了一点的脚印,一步步,机械般地跟随。
包皮哭丧着脸,感受着肩上依旧沉甸甸的口粮包裹,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只能咬紧牙关,踉跄前行。
没有人说话。
风还在呼啸。
雪依旧冰冷。
喘息声沉重而粗粝。
他们像五只背负着各自苦难与希望的渺小蚂蚁,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无边的白色绝望中,拖着仿佛重于千钧的躯壳和行囊,一点,一点,向着北方那遥不可及的目标,艰难地、固执地挪动。
徒步的第一天,以其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将生存的压力,具象化为每一寸肌肉撕裂般的酸痛,每一次肺部灼烧般的呼吸,和每一秒希望被缓慢磨蚀在小队众人的心灵煎熬上。
路如此漫长,何其遥远。
(其路漫漫长远兮,其修远兮,士以磨砺其志为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