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后山观云台的,是一条蜿蜒而上的青石板路。
路的两侧,是繁茂的竹林与不知名的古树,夕阳的余晖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石阶上洒下破碎而温暖的光斑。
林默走在路上。
他身上的粗布长衫,与这山间的古朴景致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千百年。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有力。他的感官,却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能听到风穿过竹林的簌簌声,能闻到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能感受到怀中那套冰冷银针的轮廓。
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李玥在电话里的兴奋,洛子岳的紧张,丁子钦的担忧……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薄雾的尘世喧嚣,与他无关。
他不是要去制造一场“偶遇”。
他只是要去看看这山河,看看这日落。
在奔赴那场注定惨烈的“战争”之前,再看一眼这太平盛世的壮丽山河。
这是顾清明会做的事。
他走过一个拐角,前方的路稍微开阔了些。
就在不远处的石阶旁,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宽松的棉麻便服,身形略显清瘦,鬓角已经染上了风霜的斑白。
此刻,他正背对着林默,一手扶着路边一棵粗壮的竹子,另一只手则握成拳,有些吃力地在自己的后腰上捶打着。
他捶得很慢,每一下似乎都用尽了力气,眉头紧锁,口中还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因疼痛而起的闷哼。
那姿态,显得颇为狼狈。
林默的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
几乎是出于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人捶打的位置——腰阳关、肾俞、志室…
仅仅是扫了一眼,林默的脑海中便瞬间浮现出了数种可能:腰肌劳损、椎间盘突出、肾气亏虚……
他看到那人捶了几下后,似乎更加难受了,他直起身的动作变得僵硬而痛苦,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喘着粗气,环顾四周,似乎想找个地方坐下,但这里除了石阶,并无他物。
林默几乎没有思考,便迈步走了上去。
他的脚步很轻,直到他走到那人身后,对方才有所察觉,警觉地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五官算不上英俊,但线条硬朗,尤其是一双眼睛,即便此刻因疼痛而显得有些黯淡,却依旧透着一股审视万物的锐利与深沉。
这人,久居上位。
这是林默的第一判断。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现在是顾清明。
“老先生,”林默开口,声音温润而平和,带着一种天然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您可是腰上不适?”
那中年男人看到林默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讶异于对方的年轻,更讶异于他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粗布长衫,以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质。
这年轻人看他的眼神,没有好奇,没有谄媚,只有纯粹的、医者看待病患般的关切。
“老毛病了。”中年男人咧了咧嘴,想做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但腰间传来的刺痛却让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林默的目光何其毒辣,一眼便看穿了他的逞强。
“恕我冒昧,”林默的语气依旧谦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专业性,“您这症状,不像是简单的劳累。疼时是否如针刺,且向下肢传导?弯腰困难,久坐更甚?”
中年男人脸上的讶异更浓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开始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年轻人。
林默却仿佛没看到他的审视,继续说道:“观您气色,兼有神疲乏力、夜尿频数之象。此乃肾气亏虚,督脉失养,兼有瘀血阻络。若再不善加调理,恐伤及根本。”
一番话说得行云流水,专业术语信手拈来,却又让人听得明白。
中年男人彻底愣住了。
他这腰病,看过不少名医,中西皆有,得出的结论与眼前这年轻人所说,几乎一般无二。
可那些专家,哪个不是经过望闻问切,反复诊断才敢下定论?
这年轻人,就这么扫了一眼,便道破了病根?
“你……是医生?”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略通岐黄之术,不敢称医。”林特谦逊地回答,随即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块平整大石,“老先生,此地不便。前面有块石头,不如您过去趴下,晚生为您推拿片刻,或可暂缓一二。”
他的语气,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那中年男人竟鬼使神差般,没有拒绝。
或许是腰疼得实在厉害,又或许是被林默身上那股令人信服的气质所感染,他点了点头,在林默的搀扶下,一步步挪到那块大石前,吃力地趴了上去。
“得罪了。”
林默轻声说了一句,伸出双手,在那中年男人的腰背部轻轻按压探查。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对方身体的瞬间,林默的气场再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指下的方寸之地。
他的手指,精准地找到了肾俞、气海俞、大肠俞等几个关键穴位。
他的力道,由轻到重,层层递进,时而按,时而揉,时而拨,时而点。
“唔!”中年男人发出一声闷哼。
林默的拇指,正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按压在他腰部最酸痛的一个点上。
那感觉,酸、麻、胀、痛,五味杂陈,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了全身。
初始是极致的难受,但仅仅数秒之后,那股盘踞已久的僵硬与刺痛,竟像是被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缓缓推开,一股久违的舒畅感,从腰眼处慢慢扩散开来。
中年男人惊了。
他自己就是个老病号,这些年找过的推拿师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不乏国手级别的名家。
但没有一个人的手法,能像眼前这年轻人这般,精准、霸道,却又暗藏生机。
他的每一次发力,都恰到好处地作用在病灶最深处。那力道仿佛长了眼睛,能穿透皮肉筋骨,直达症结所在。
这哪里是推拿,这简直是在用手指进行一场微创手术!
林默的动作行云流水,一套推拿手法下来,不过一刻钟。
他收回手,声音依旧平静:“好了,老先生。您先别动,缓一缓再起身。”
又过了几分钟,中年男人才撑着石头,缓缓地坐了起来。
他试着转了转腰,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股如影随形的刺痛感,竟然消失了七八成!
整个后腰都暖洋洋的,仿佛有一股热流在其中涌动,说不出的通泰舒畅。
他扭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神色淡然的年轻人,目光中充满了震撼与激赏。
“小伙子,你这手功夫,可了不得啊!”中年男人由衷地赞叹道,“我这老腰,寻遍名医,你是第一个只用推拿,就能让我当场松快这么多的!”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林默微微躬身,姿态不卑不亢,“您的腰伤,根在肾虚和陈年劳损,瘀阻经络。推拿只能治标,缓解一时之痛。想要根治,还需内服汤药,补肾壮督,活血化瘀,再辅以针灸,固本培元。”
他顿了顿,继续道:“以后需注意,戒寒凉,避风湿,不久坐。若能每日以双手搓热后腰,亦有裨益。”
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俨然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中医。
中年男人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对这年轻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不仅仅是医术高超,其见识、谈吐、气度,皆非凡品。
“多谢小友指点。”中年男人站起身,对着林默郑重地抱了抱拳,“还未请教小友高姓大名?在哪家医院高就?”
林默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了更高处的山顶。
那里的天空,已经被晚霞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
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仿佛看透了世事般的微笑。
“萍水相逢,何须留名。”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着中年男人再次微微颔首,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着山顶的观云台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
那身粗布长衫随风微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高清绝,仿佛一位即将踏上征途的侠客,又像一个看淡了红尘的隐士。
中年男人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个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活动自如的腰,又抬头看了看年轻人离去的方向,那双锐利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萍水相逢,何须留名……”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好一个‘何须留名’!有意思,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