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姿态,堪称完美。
他背靠着坚实的房车,双腿盘坐,那柄九十九块八包邮的桃木剑横陈膝上,双手虚搭,双目半阖。
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衣袂微微拂动,整个人如同一尊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雕塑,透着一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绝顶从容。
在那片翻涌不休、鬼影重重的浓雾看来,这无疑是最高级别的挑衅。
你搞出这么大阵仗,又是迷雾锁魂,又是万鬼哀嚎,结果人家不仅不怕,还优哉游哉地坐下看戏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道在雾中潜藏的黑影,显然被激怒了。
【来……】
沙哑而阴冷的召唤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它出现在了林默的右侧。
一道模糊的、更加凝实的黑影从翻滚的浓雾中缓缓浮现,它似乎变成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正颤巍巍地向他招手。
林默眼皮都没抬一下。
【内心oS: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我是一块石头,一块冰冷的、没有感情的石头……】
黑影僵持了片刻,见他不为所动,便“唰”地一下消失。
下一秒,在林默的左后方,浓雾剧烈翻滚,凝聚成一个高大魁梧的武将轮廓,手中似乎还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一股惨烈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过来……与我一战!】
声音变得雄浑而暴虐,充满了铁血的诱惑。
林默依旧稳如磐石。
【内心oS: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我是一棵树,一棵扎根在地球深处的、热爱和平的树……别砍我,谢谢。】
黑影:“……”
它似乎有些抓狂了。
它开始变换着各种形态,在林默的四周不断闪现。
时而是哭泣的绝美女子,试图用柔情引他怜惜;时而是手捧金元宝的富商,想用财富动他凡心;时而又化作面目狰狞的恶鬼,张开血盆大口,作势欲扑!
整个过程,林默始终保持着那个初始姿势,一动不动,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丝毫改变。
他那张在雾气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脸,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眼前上演的一切,不过是三岁孩童的胡闹,根本不值得他睁开双眼。
这股近乎蔑视的从容,让那道黑影的攻击变得越来越狂躁,也越来越徒劳。
它所做的一切,都像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
然而,表象之下,真相往往朴素得令人心碎。
林默那堪比影帝的、云淡风轻的表情之下,他的内心世界,早已是电闪雷鸣,山呼海啸。
【啊啊啊啊啊啊啊!】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大哥你到底想干啥啊!你倒是说句话啊!光在这儿玩变装pLAY有意思吗?!】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手贱下车的!我就应该在车里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作为一个接受了二十多年唯物主义教育、坚定地走在科学发展道路上的新时代四好青年,尽管在系统的角色世界里体验过“天师”这种神神叨叨的职业,但那毕竟是“角色扮演”!
这就好像一个玩了十年《战地》的骨灰级玩家,真把他丢到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他能不尿裤子就算心理素质过硬了!
理论知识和现实体验,完全是两码事!
当那第一个黑影闪过的时候,林默脑子里“嗡”的一声,当场宕机。
他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跑!立刻!马上!冲回车里!把门窗焊死!再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茧!
可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诚实得多。
在那股极致的、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之下,他的双腿,非常干脆利落地……软了。
就像两根煮过了头的面条,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力。
他之所以会以一个如此“从容”的姿态坐下来,完全不是为了装逼,纯粹是因为他当时已经站不住了!
至于他为什么一直不动?
那更是个悲伤的故事。
因为……他动不了了。
他的腿,从脚趾头到大腿根,已经彻底麻了,失去了任何知觉。
别说站起来跑,他现在感觉自己连动一下脚趾头都做不到。
这,就是传说中的“吓得腿软”。
一种纯粹的、生理上的、不可抗力的瘫痪。
所以,在这长达数小时的、诡异而恐怖的对峙中,真相其实是这样的:
黑影:来啊!来打我啊!你动一下啊!
林默:我倒是想动啊!你倒是给我机会让我缓缓啊!
黑影:好你个高手!居然用不动如山来应对我!你这是在蔑视我!
林默:大哥你误会了!我这是真的动不了啊!物理意义上的!
……
一个以为对方是绝世高人,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被吓得浑身僵硬,根本无法动弹。
于是,在这片充满了误会的、诡异的和谐气氛中,一场漫长的、敌不动我也不动的拉锯战,就这么滑稽地展开了。
时间,就在这种诡异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林默从最初的惊骇欲绝,到中间的麻木绝望,再到最后的……破罐子破摔。
他发现,那黑影虽然看起来吓人,花样也多,但似乎并没有直接攻击他的能力,或者说,不敢攻击他。
它所有的手段,都停留在“引诱”和“威吓”的层面。
每当雾气中的那些鬼影试图靠近他三米之内,就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就像一群苍蝇撞上了电蚊拍。
林默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下车时,好像是顺手给自己加了个“净阳符”来着……
天师的战斗本能,在他大脑死机的时候,下意识地保护了他。
想通了这一点,林默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点。
【死是死不了了……】
【但这也太熬人了……】
【我感觉我的屁股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它变成了一块冰冷的、属于大地的石头……】
……
他就这么保持着“大师坐姿”,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开始用数羊的方式来打发这无尽的恐怖时光。
一只羊,两只羊……一只洛子岳,两只丁子钦……
不知道数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周围那股刺骨的寒意,似乎减弱了一丝。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起沉重的眼皮。
只见东方的天际线,不知何时,已经透出了一抹极淡的、鱼肚白般的微光。
天,要亮了。
而随着那一丝光亮的出现,周围那浓得化不开的白色浓雾,像是烈日下的积雪,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
雾气中那些张牙舞爪的鬼影,在接触到那丝微光的瞬间,便如同青烟般,发出一阵不甘的嘶吼,迅速消散。
那道纠缠了他半宿的黑影,似乎也察觉到了末日的来临。
它最后一次在林默面前显现,不再变换形态,就是一团极度凝实的、扭曲的人形黑气。
它死死地“盯”着林默,那股阴冷的恶意中,充满了不甘、困惑,以及一丝……忌惮。
它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能对它的所有手段都无动于衷。
最终,它发出一声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充满了怨毒的叹息,整个身影“嘭”的一声,炸成一团黑雾,彻底融入了正在消散的晨雾之中,再无踪迹。
随着它的消失,那股笼罩了整个山谷的、令人窒息的阴冷与压抑,瞬间荡然无存。
清晨山林中那熟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重新吹拂起来。
远处,甚至已经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
一切,都结束了。
“呼……”
林默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
他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深海一万米被捞上来,整个人都虚脱了。
紧绷了数小时的神经猛然松弛下来,一股排山倒海的疲惫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站起来。
“嘶——!”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了酸、麻、胀、痛的强烈感觉,如同上万只蚂蚁,同时从他的双脚,沿着经络,疯狂地向他的大脑涌来!
“我靠……”
林默疼得龇牙咧嘴,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他那维持了一整晚的“大师风范”,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扶着冰冷的房车车壁,龇牙咧嘴地、一点一点地尝试着活动自己那已经完全不听使唤的双腿。
那感觉,就像是在给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机器人安装驱动程序。
他花了足足五分钟,才终于颤颤巍巍地、如同一个刚学走路的婴儿般,重新站了起来。
双腿依旧在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车门,听着里面传出的、洛子岳那雷鸣般的鼾声,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还好,他们没事。
天光越来越亮,远处的村庄轮廓,在晨曦中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昨夜那片温暖的红色灯海早已熄灭,只剩下屋檐下那一盏盏安静的红灯笼,证明着那场盛大的喜宴并非梦境。
林默揉着自己发麻的后腰,正思考着昨晚那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的目标究竟是……
“咔哒。”
他身后的车门,突然毫无征兆地打开了。
洛子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睡眼惺忪地出现在门口。他揉着眼睛,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然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外、衣衫沾满露水、脸色苍白、还扶着腰的林默。
洛子岳愣了一下,宿醉的大脑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他吸了吸鼻子,用一种梦游般的语气,问出了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默仔……昨儿那席……还剩早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