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阴森的低语消散在风中,小院重归死寂,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阿丙紧握着柴刀,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死死守在地窖口,眼中满是后怕与警惕。
突然,他身躯一震,只觉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四肢百骸窜起,体内那刚刚安稳的命格竟再次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黑色丝线,正试图缠绕其上,要将他拖入无边深渊。
阿丙骇然抬头,望向夜空。
只见平日里金光万丈,庇佑着整座万灵之国的九座通天巨塔,此刻光芒竟黯淡到了极点,那塔身上空由气运凝聚而成的“万灵之国”四个金色大字,此刻竟肉眼可见地浮现出一道道细密的裂纹,仿佛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随时都会崩塌。
与此同时,国师府内,墨生正襟危坐,神情凝重地摊开一本古朴的卷宗——《赎罪录》。
他提着一支纯金打造的狼毫笔,笔尖饱蘸着特制的金色墨水,正欲记录下今日之事。
然而,笔尖尚未触及纸面,那金色的墨汁竟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迅速由璀璨的金色转为一种令人心悸的血红。
不等墨生反应,那支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脱离了他的掌控,在空白的纸页上自行游走,留下了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执灯者已染幽冥,三日内不除黑契,灯灭人亡。”
“砰!”狼毫笔掉落在地,墨生瞳孔骤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三日!
天道竟只给了陈九三日活路!
陈九回到小院时,夜已深沉。
他面色如常,步履沉稳,仿佛只是出去散了个步。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走一步,胸口那股撕裂般的剧痛就加深一分,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不断挤压。
他强撑着不让阿丙看出异样,径直走入屋内,将腰间的蓝灯取下,准备像往常一样为它添上灯油。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灯芯的刹那,一股压抑不住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一口漆黑如墨的血液被他咳了出来,溅在昏黄的灯焰之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黑血并未熄灭灯火,反而像燃料一般被灯焰瞬间吸收。
原本温暖的火光剧烈摇曳,竟在火焰中心扭曲、汇聚,最终浮现出一个个极其细小、却又散发着无尽邪气的幽冥录符纹!
灯座上的微光剧烈颤抖,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它在吞噬灯火!陈九,那黑气根本不是普通的幽冥之气,是‘契约诅咒’!是天道对每一代守契人最恶毒的反噬!它要将你的命格与灯火一起,彻底从这世间抹去!”
陈九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随后从怀中摸出一张泛黄的送魂纸。
他咬破指尖,没有丝毫犹豫,以自己的鲜血为墨,在纸上迅速勾勒出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形轮廓。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那血色轮廓竟微微发亮,仿佛拥有了生命。
他将这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递给灯座上的微光,声音低沉而沙哑:“微光,若我灯灭,就用这张纸,替我活一次。”
深夜,墨生几乎翻遍了国师府所有的禁忌典籍,终于在一本名为《辩罪录》的孤本角落里,找到了一段几乎被岁月磨灭的记载。
他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地读着,脸色越发苍白:“幽冥录,原名‘守契录’,乃初代执灯者为监察万灵之契约所铸之神器。然,神器有灵,触及天道本源,引天道忌惮。后被天道之力侵蚀,化作罪录,其职能由‘监察’变为‘审判’,专录历代守契者之过,以天罚之名,行清除之实。”
墨生只觉得浑身冰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猛然抬头,失声惊呼:“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陈九,不是幽冥录在追杀你……是天道!是天道在借幽冥录这把刀,清除掉你们这些‘不该存在’的执灯者!”
当墨生将这个惊天发现告知陈九时,预想中的震惊和绝望并未出现在陈九脸上。
相反,陈九听罢,竟仰头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滔天的怒意。
“好一个天道!好一个清除!”他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中传来,“封我陈氏一族为万灵之国的守灯奴,又毁我全族性命作为平息海眼的祭品,如今,连我这最后一缕残存的灯焰也要亲手抹去吗?”
他的质问无人回答,只有夜风在院中呼啸。
陈九猛地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沉声喝道:“送魂九老,可还在?”
话音刚落,九道苍老而虚幻的身影缓缓在陈九面前浮现,他们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为首的老者看着陈九,眼中满是悲哀与无奈。
陈九的目光如刀,扫过九位先祖的残念,一字一顿地问道:“列祖列p,我只问一句。若我以这盏执灯者世代相传的蓝灯为祭,燃尽我这身残破的血肉与命格,能否破开那狗屁天道设下的黑契?”
九老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为首的老者才用沙哑到极致的声音缓缓开口:“可破……但此法九死一生,需以‘契心’为引,点燃命火,以命换命,方能斩断天道因果。”
“契心?”陈九嘴角勾起一抹决然的弧度,他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里不同于常人的、微弱却坚韧的跳动,“我有。”
当夜,月黑风高。
陈九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再次来到那口通往地脉的深井之底。
他没有理会那本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幽冥录残本,而是走到了那块残破的古碑虚影前。
他盘膝而坐,将那盏陪伴了他一生的蓝色油灯,轻轻地放在了残碑的虚影之上。
紧接着,他闭上双眼,心念一动,一团深邃的、仿佛燃烧着无数罪孽的黑色火焰自他胸口涌出,正是他的命格所化的“罪火心轮”。
“以我罪火,为引!”陈九低喝一声,将那团“罪火心轮”猛地按向了蓝灯的灯芯!
“点燃,契心灯!”
嗡——!
一声仿佛来自亘古的轰鸣在井底炸响。
蓝色的灯焰在接触到罪火的瞬间,并没有熄灭,反而疯狂暴涨!
灯焰的颜色在刹那间由幽蓝转为璀璨的金色,随即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化作了纯粹的墨黑,最后,当那黑色燃烧到极致,竟褪尽一切色彩,化作了一片纯粹到令人心悸的圣洁白色!
白色的灯焰没有丝毫温度,却将整个井底照得亮如白昼。
光芒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竟照亮了地脉深处一条从未被发现的、通往未知所在的幽冥古道!
古道悠长,两侧阴风阵阵,道旁静静地矗立着九座残破的石碑,每一座石碑上都用古老的文字刻着一个名讳。
当陈九的目光扫过,他清晰地看到了前面八座石碑上的名字,正是陈氏执灯一脉的前八代先祖!
而第九座,也是最后一座石碑,虽然残破不堪,上面却清晰地刻着两个字——
陈九。
灯座上,微光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那是……传说中只有初代执灯者才走过的……灵引九转的轮回之路!”
陈九缓缓站起身,井底的阴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他随手拿起挂在井壁上的一件破旧蓑衣披在身上,斗笠压低,遮住了他半张脸。
然后,他伸手将那盏燃烧着白色火焰的“契心灯”重新拿起,挂回腰间。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井口,遥遥望向夜空中那九座光芒黯淡的巨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我不是灾星,我是来收债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井底的幽风骤然狂暴起来!
那九座刻着先祖与他自己名讳的残碑虚影,竟齐齐震动,碑尖不约而同地调转方向,指向了同一个地方——万灵之国禁地,海眼的最深处!
一直以来在井底喃喃低语的幽冥录残本,在这一刻忽然停止了所有的声响。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仿佛从万古岁月中传来的、苍老而威严的声音,直接在陈九的脑海中响起:
“第九人……你终于来了。”
这声音仿佛一把钥匙,开启了一道无形的门户。
井底的阴风不再是单纯的风,而是化作了无数把锋利的刀刃,疯狂地切割着周围的一切,似乎要将任何胆敢踏入那条古道的生灵都撕成碎片。
风声呼啸中,隐约夹杂着金戈铁马的悲鸣与不屈的战吼,仿佛在那条古道的入口处,正有一场早已开始、却从未结束的惨烈战争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