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院的死寂被一种更深沉的脉动打破。
凤清漪静坐于石凳之上,指尖轻抚着那枚新生的槐芽,触感温润,仿佛蕴含着某种生命的原始悸动。
就在这一瞬,她心口处那缕由陈九寿元点燃的暖意,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震!
眼前的槐树、石桌、纸灯尽数消散,她的神魂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坠入了一片无垠的梦境星海。
星河倒悬,光华璀璨。
那个青衫模糊的身影再次出现。
这一次,他不再是孤坐执笔,而是孑然立于浩瀚星河之畔。
那条奔流不息的星河,并非由星辰构成,而是由亿万道微光细线交织而成,每一道细线都散发着或强或弱的执念气息。
他手中,正牵着这条光河的源头。
河面上,漂浮着数之不尽的纸灯,灯火摇曳,如同一支浩荡的送魂队伍。
风清漪心神一颤,她“听”到了那些纸灯的低语,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千千万万个残念汇聚成的共鸣:
“先生,我们想回家。”
“先生,带我们回家……”
那声音充满了疲惫、渴望与无尽的等待,像迷途万载的孤魂,终于看到了归乡的灯塔。
凤清漪猛然睁开双眼,星河褪去,槐院依旧。
可她眼中的迷茫已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她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的明悟:
“不是他在等我们……是我们,该去接他回家。”
与此同时,远在黑渊深处的藏书古楼内,一盏孤灯如豆。
黑渊正对着一本气息苍茫的古籍,眉头紧锁。
此书名为《渡厄纪》,记载着诸多早已被世人遗忘的禁忌秘法。
他翻到了第二十一卷的末页,那是一张几乎被岁月侵蚀成黑色的书页,中央有一道狰狞的裂痕。
就在他目光凝视裂痕深处时,异变陡生!
裂痕之中,竟缓缓浮现出一条微缩的光河,与凤清漪梦中所见别无二致!
河中无水,唯有万千细丝经纬交织,每一根丝线都仿佛承载着一个生灵最纯粹的愿力,坚韧而又脆弱。
“原来如此……”黑渊恍然大悟,他迅速翻至全书开头的空白扉页,那里只有一行上古神文写就的批注。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字,低声念道:
“契聚成河,方可渡界。”
话音刚落,那张空白的扉页竟无火自燃!
火焰呈诡异的银白色,没有丝毫温度。
转瞬间,纸页化为一捧轻盈的灰烬,随风飘散。
然而,在灰烬之中,却有一截约莫寸许长短、断裂的光丝,如流星般破开虚空,径直坠向了槐树小院的方向,精准无误地没入了那盏纸灯的焰心!
槐院之内,陈九的残念之躯猛地一震。
作为“愿契”的最初构建者,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知到,那虚无缥缈的愿力,在这一刻,终于凝聚成了可以触碰的“实质”!
“时机……到了!”
他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他不再需要靠割裂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寿元去篆刻名字,一条全新的、更宏伟的道路已然铺开!
他心神微动,引动了凤清漪心口那缕作为“主契”的暖意。
刹那间,一张无形的大网以槐院为中心辐射开来。
守在门口的纸人丙叔,心中那“守护此门,直至先生归来”的千年执念,化作一道坚韧无比的银丝;寄宿于笔杆中的墨生,那“为天下英才录名,再见先生笔墨”的夙愿,化作一道灵动飘逸的黑丝;扎根于院中的老槐树,那“庇护此院,静候故主还乡”的生机,化-作一道沉稳厚重的青丝……
一道,十道,百道……
万千或强或弱的愿力,如同百川归海,悄然无声地汇入那盏纸灯的焰心之中。
陈九双目神光湛然,他望向那截在焰心沉浮的断裂光丝——那是来自《渡厄纪》的引子,是渡河的“法”。
他毫不犹豫,自指尖逼出半日寿元,这点微末的寿元对于他庞大的消耗而言微不足道,此刻却化作了点燃神迹的火种。
“你既断于河,便做第一艘舟!”
他屈指一弹,那点寿元精准地融入光丝。
灯焰猛地向上窜起三尺,光芒大盛!
那截光丝在万千愿力的包裹下,如吹气般膨胀、舒展、变形。
最终,它从火焰中一跃而出,在半空中化作一个身高三尺、赤着双足的童子。
童子粉雕玉琢,眉心一点朱砂。
他手中,握着一柄完全由那些愿力丝线编织而成的短桨。
他缓缓睁开双眼,那是一双不含任何感情,却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眸子。
他目光越过院墙,望向了那片无垠的虚空星河深处,用一种稚嫩却又古老的声音低语:
“我名引渡,奉主契,收散愿。”
说罢,他小小的身躯一步踏出,竟如履平地般踏上了虚空。
他手中的愿契短桨对着前方的黑暗轻轻一点。
涟漪荡开,星河微动。
一点微弱的光芒自虚空中浮现,那是一道即将消散的残念。
残念中传来一个苍老而虔诚的声音,正是匠墟那位守护纸灯的老妪临终前的最后低语:“先生……灯,我替您守着了……”
话音消散,残念化作一根近乎透明的愿契之丝。
舟童引渡面无表情,小手一招,那根丝线便乖巧地飞来,被他收入宽大的袖中。
就在“愿契成河”的瞬间,另一方神秘界域,梦碑之前。
身形魁梧的判官正闭目立于一块布满裂纹的律令残碑前,他周身环绕着铁与血的煞气。
突然,他猛地睁眼,手中那柄刻着无数罪名的“名刑天锤”发出了剧烈的嗡鸣!
“逆天而行,又生新道?”
他眼中神光爆射,看穿层层界域,瞬间锁定了那条刚刚开始汇聚的愿契之河。
这股力量不属于天道,不属于魔道,更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大道!
这是对既定秩序的挑衅!
“擅开道途者,斩!”
他冷喝一声,高举名刑天锤,隔着无尽虚空,朝着那条光河的源头——槐树小院,狠狠砸下!
这一锤,足以粉碎星辰,湮灭神魂!
然而,就在锤锋即将触及那层由无数愿力构成的微光壁障时,异变再生!
锤锋之上,竟如铁入磁石,被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愿力缠绕住了。
那丝愿力中,只蕴含着一个单纯到极致的念头——“守门”。
正是纸人丙叔的千年执念!
名刑天锤何等霸道,此刻却被这丝微弱的愿力缠住了分毫,那毁灭性的力量竟有了一丝迟滞。
判官脸上的青铜面具下,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微颤。
“愿契……也能成河?”
星河光海的边缘。
舟童引渡已经收拢了上百道散落在各处的残念之愿,他的袖袍鼓鼓囊囊,其中仿佛藏着一片星空。
他正欲调转方向,返回槐院,将第一批“渡客”送入灯火,目光却猛地一凝。
只见星河的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叶更加破败的孤舟。
舟上,立着一个身披破旧渡劫袍的老者。
那袍子千疮百孔,每一个破洞都透着令人心悸的虚无气息。
老者手中没有持桨,而是握着一柄造型古怪的剪刀状兵刃。
那剪刀通体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连周围的星光照到刃口处,都被无声无息地“剪”断了。
老者浑浊的目光穿透虚空,落在引渡和他身后的光河之上,冰冷的声音响彻星海:
“契者,劫引也。你聚愿,便是聚火。”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漆黑剪刀“咔嚓”一声轻响。
一道清脆的断裂声传来。
远方,一根刚刚被引渡锁定的愿契之丝,应声而断,瞬间化为虚无。
舟童引渡猛地转身,稚嫩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森然的冷意。
他将由万千愿力编成的短桨指向那渡劫袍老者,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在整片星河中激起层层回响:
“你剪得断丝,剪不断‘想回家’的心。”
老者闻言,只是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他那漆黑如深渊的目光,缓缓扫过舟童引渡,最终,落在了那条由无数光丝汇聚而成的愿契之河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被自己亲手修剪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