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害怕这种情绪,本身解决不了任何实际的问题。”
苏婉清的声音依旧冷静、没有太多波澜的语调,听起来并不像是冰冷的责备,“过度的恐惧只会干扰你的判断力,让你更容易在关键时刻做出错误的反应,露出破绽。今天,你可以凭借一直以来经营的体弱敏感形象,用身体不适作为借口,勉强搪塞过去。下一次呢?如果遇到观察力更敏锐、心思更细腻,或者……本身就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目的而刻意接近你的人呢?你还能每次都靠头晕,恶心蒙混过关吗?”
七鱼沉默着,手指绞紧了背包带。
“抬起头,看着我。”苏婉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七鱼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带着迟疑地转回头,对上了苏婉清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仔细听好,”苏婉清语速平稳,字句清晰地说道,“有时候,最高明的隐藏,并不意味着你要完全地、彻底地回避与那个秘密相关的一切话题。恰恰相反,在某些情况下,最危险的地方,反而可能成为最安全的庇护所。”
七鱼眼中露出了明显的困惑和不解,眉头微微蹙起。
“我的意思是,”苏婉清耐心地开始解释“你越是能够表现得对人鱼这个话题抱有合乎常理的、适度的兴趣,但同时,又始终能保持一种理性的、带有批判性的、甚至夹杂着一点科学怀疑主义的态度去参与讨论,你反而越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试想,一个心里真正藏着惊天秘密的人,其本能反应往往是下意识地躲避一切可能与之产生关联的讨论,这种回避本身,就是一种异常信号。而一个纯粹的、对此感到好奇的普通旁观者,一个符合她年龄和身份的大学生的正常反应,才会是积极地、甚至带着点兴奋地参与进热点话题的讨论中,并且会自然而然地运用自己学到的有限知识,去反驳那些听起来过于离奇、缺乏科学依据的疯狂猜想。”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留给七鱼一点消化的时间,然后继续用阐述:“比如,今天如果其他同学,再次半开玩笑地说你长得有点像人鱼,你完全可以这么回应?”
苏婉清微微歪了歪头,模拟着一种轻松随意的语气,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调侃的笑意,“你可以笑着,用带着点玩笑和反驳的口吻回应她:‘得了吧你,少看那些不靠谱的地摊文学!用点生物学常识想想也知道,那种需要长期适应深海极端低温、高压、无光环境的特殊生物,其骨骼结构、肌肉密度、皮肤组织乃至整个新陈代谢系统,肯定跟咱们这种生活在正常气压、富氧环境下的陆地生物完全不同,进化路径差了十万八千里,外形怎么可能长得跟人类高度相似?新闻上那些所谓的复原图,都是为了视觉效果和传播热度做的艺术加工,当科幻片看看就得了,千万别当真。’”
她顿了顿,又提供了另一个更简单直接、带有自嘲意味的选项:“或者,你可以用更简单、更生活化的方式来自嘲式地化解:‘我要是人鱼,还用得着天天熬夜啃书本、赶论文,为期末考试秃头吗?早就甩甩尾巴回大海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当我的海王……呃,海公主去了,谁还在这儿受这份罪啊!’”
七鱼怔怔地听着,眼睛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
苏婉清所模拟的那种轻松、自然、甚至带着点大学生特有的戏谑和调侃的语气,以及那种用科学常识和生活逻辑去解构神秘传闻的应对方式,是她处于极度恐慌和防御状态下的头脑,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
这完全颠覆了她之前躲藏、沉默、回避的被动策略。
“核心思路是,尝试用你所掌握的、最基础的常识和科学知识,去主动地、有理有据地解构那些充满神秘色彩的、不切实际的猜想。”苏婉清看着她,继续引导道,“把你自己放在一个理性的、热衷于探讨科学问题的普通讨论者的位置上,而不是一个被讨论对象的、潜在的、需要拼命隐藏的关联者。这种主动的、带有建设性的参与姿态,远比一味地躲避、沉默、或者流露出过度的紧张和敏感,要安全得多,也自然得多。同时,这也更能强化和巩固你七鱼这个身份的真实性——一个或许因为体质原因有些特别,但本质上仍在努力过着普通大学生生活、会对社会热点产生正常好奇的年轻女孩。”
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天边的橘红色彩变得更加浓郁。
苏婉清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梳理着七鱼披散在肩背上的长发。
那个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体贴,但指尖偶尔划过发丝和头皮带来的、微凉而细腻的触感,却像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神经的魔力。
七鱼紧绷的身体,在这有节奏的、轻柔的触碰下,竟然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她甚至无意识地、将头轻轻地、带着依赖地靠在了苏婉清看起来有些单薄、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的肩膀上。
苏婉清的身体,在七鱼的脑袋靠上来的那一瞬间,似乎几不可查地僵硬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也不太习惯这种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
但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流露出任何不悦或者推开,只是任由七鱼靠着。
隔着两层薄薄的棉质衬衫布料,七鱼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传来的、平稳而有力的心跳节奏,以及一种令人安心的、温热的体温。
“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像你说的那样……那么自然。”七鱼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明显的不自信和犹豫,闷闷地从苏婉清的肩头传来。
“不需要你立刻就做到完美,也不需要一步到位。”
苏婉清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方传来,平静无波,“这需要一个练习和适应的过程。你可以先从最简单的步骤开始:试着去听,努力让自己不立刻产生强烈的生理性排斥和回避冲动。听着就好,不急于表达,但也不要立刻逃开。慢慢来,记住,你现在是七鱼,这个身份,以及你努力呈现出的普通女大学生的状态,是你目前最有效、也最重要的保护色。”
两人就这样,在树林里越来越暗淡、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天光里,静静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谁也没有再说话。
周围只剩下风声、叶响,以及彼此轻缓的呼吸声。
直到树林里的光线变得模糊不清,远处的路灯接二连三地、依次亮起昏黄温暖的光晕,驱散了逐渐浓重的夜色。
“好了,”苏婉清轻轻地动了动被七鱼靠得有些发麻的肩膀,打破了这片静谧,“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晚上想吃什么?附近有家新开的粤菜馆,口味比较清淡,应该合你胃口。”
七鱼这才直起身,揉了揉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麻的腿和脖颈。“……都行,学姐你定就好。”
苏婉清利落地站起身,向她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皮肤白皙的手。
七鱼看着伸到面前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有些冰凉的手放了上去。
苏婉清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轻轻一拉,便将七鱼从冰凉的石质长椅上带了起来。
“别忘了,”当两人并肩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往树林外的校园主干道走去时,苏婉清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
七鱼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傍晚微凉的风吹拂起她的发丝,带来草木和泥土混合的、清新自然的气息。
虽然前路依旧被浓雾笼罩,充满了未知的挑战和危险,但此刻,靠着身边这个大多数时候冷静得近乎冷酷、却又总能在她最彷徨无措的时刻,给予她最关键支撑和清晰指引的学姐,她心里那份如同坚冰般冻结的恐惧,似乎真的被这傍晚的风、驱散了一点点,融化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