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阁，掌门主殿内气氛凝重，不复往日的祥和。
叶冷轩与云婉清立于殿中，虽风尘仆仆，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两人眉宇间难以化开的沉重与悲戚。尤其是叶冷轩，那双总是清冷专注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蒙上了一层迷雾，困惑、愤怒、还有一丝挣扎交织其中。
清虚真人端坐于上，面色沉肃。下首坐着李擎锋、云隐子以及刚刚匆匆赶回的陈砚书长老。显然，叶冷轩通过秘法传回的消息已让高层震动，此刻正是紧急商议之时。
“冷轩，婉清，你们回来的正好。”清虚真人声音低沉，直接切入正题，“你传回的讯息我等已知悉。三名弟子不幸罹难，实乃我璇玑阁之大殇。你将秘境中所经历之事，尤其是发现三位师兄弟遇害的经过，再详细说一遍，不得有任何遗漏。”
“是，师父。”叶冷轩将思绪重新拉回那令人心悸的时刻。他从与沐星澜、风知意一同脱离虚空裂缝开始讲述，重点描述了抵达那处幽谷后所见惨状—三位师弟倒地身亡，空气中残留的诡异能量痕迹。
他的叙述客观而冷静，甚至有些过于压抑：“……弟子仔细探查过所有伤口及周遭残留气息。那力量初感知时，阴寒死寂，特性极似幽阙沐星澜所修的寂灭之力。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肯定，“若以神识深入辨析，便可察觉其内核深处，蕴藏着一丝截然不同的、属于焚天宗魔功特有的‘焚魂阴煞’之污秽灼魂特性。此特性虽被极力掩盖模仿，但其本质难以完全改变。且其手法，与弟子此前在黑风涧遭遇的嫁祸之事，如出一辙！”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诸位长老，最终定格于清虚真人：“弟子据此判断，此乃焚天宗恶徒故技重施，刻意模仿寂灭之力特性，行嫁祸之事，意图激化我派与幽阙矛盾，彼时夜砂突然出现，其言语挑衅与恶意引导，更从侧面佐证了此事！”
“且自我们进入虚空裂缝后一直待在一处，想来那沐星澜也没有动手的机会。”
“荒谬！”李擎锋长老猛地一拍座椅扶手，霍然起身，声若洪钟，脸上满是怒其不争的愤慨，“叶冷轩！你何时变得如此是非不分，竟替那魔头开脱？那寂灭之力诡异莫测，有些许旁杂特性有何稀奇？分明是那星魔狡诈，故意留下破绽迷惑于你！你竟如此轻易上当，还在此为她辩解！你可知死去的三位弟子，他们的师尊同门何等悲恸？”
叶冷轩面对李擎锋的滔天怒火，并未退缩，只是眉头紧锁，声音依旧带着坚持：“李师叔，弟子并非为她开脱。弟子所言，皆基于事实探查。那‘焚魂阴煞’乃焚天宗不传之秘之一，特性鲜明，绝非寂灭之力所能自然衍生。此非迷惑，而是画蛇添足之败笔！”
“强词夺理！”李擎锋根本听不进去，“我看你就是被那妖女在虚空中所施的些许小恩小惠迷了心窍！忘了她乃我正道大敌，手上沾满血腥！”
“师兄息怒。”云隐子温和的声音响起，他起身轻按李擎锋的肩膀，将其劝回座位，转而看向叶冷轩，目光中带着长辈的关切与一丝忧色。
“冷轩，非是师叔不信你。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遇害弟子亲属情绪激动，宗门上下群情汹涌。你所说之内核特性，若非神识极其敏锐且对两种力量皆有深入了解者，实难辨别。即便为真，以此作为证据，恐怕……难以服众啊。”
他话语柔和，却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证据的“可见性”不足。
陈砚书长老此时也开口道：“掌门师兄，我方才已亲自带人勘验过现场残留影像及能量样本（叶冷轩用留影珠记录并带回）。冷轩所言确有其理，那能量痕迹确有模仿与矛盾的迹象。但正如云师弟所言，此证过于细微，难以作为铁证公之于众。眼下宗门内，‘复仇’之声极高。”
清虚真人沉默不语，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显然也在权衡。他相信叶冷轩的判断力，但作为掌门，他必须考虑宗门的稳定和大多数人的情绪。
叶冷轩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那股无力感愈发深重。他明白师叔们的顾虑，但理智告诉他，若因众口铄金而指向错误的目标，不仅让真凶逍遥法外，更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云婉清站在一旁，看着师兄被诸位长辈质疑，心中又是着急又是不解，她忍不住小声道：“可是……那沐星澜终究是魔头，就算这次不是她，以前也……”
“婉清！”叶冷轩低声制止了她，此刻他需要的不是加剧对立的情绪。
清虚真人终于开口，“冷轩的判断，不可忽视。砚书，追查之事交由你全权负责，一方面继续深入勘察，寻找更直接的证据，无论是指向幽阙还是焚天宗；另一方面，严密监控焚天宗一切动向，特别是夜砂及其直属部众的行程。宗门戒备等级提升至最高，绝不可再给魔道可乘之机。”
“是，掌门师兄。”陈砚书躬身领命。
“至于宗门内的舆论，”清虚真人目光扫过李擎锋和云隐子，“暂不宜公开冷轩的发现，以免引起更大混乱或打草惊蛇。一切，待找到确凿证据后再议。”
李擎锋虽仍面色不虞，但掌门已发话，只得冷哼一声，不再多言。云隐子则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冷轩，婉清，你们此次受惊了，先回去好生休养，稳固心境。”清虚真人最后道。
叶冷轩知道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压下心中的纷乱，拱手道：“弟子遵命。”
退出大殿，离开那压抑的氛围，叶冷轩却并未感到轻松。他抬头望了望璇玑阁上空一如既往的蔚蓝天空，只觉得那蓝色之下，暗流汹涌，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叶冷轩回到静思崖。面前悬浮着数枚玉简，光芒闪烁，投射出复杂的符文影像与能量流转图谱。他俊美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专注。
他正在复盘雾隐仙墟外的能量残留数据。那阴寒死寂的表象下，隐藏的污秽内核已被他用法器多次解析、放大、比对。
“煞气纯度百分之七十三，蕴含灼魂特性，与典籍中记载的焚天宗‘蚀魂阴煞’匹配度高达八成九。阴寒属性为后天模拟，模拟度约六成二，与黑风涧事件残留能量模拟手法相似度超过九成……”他低声自语，指尖划过虚空，调动着数据，“能量衰减曲线存在明显人为加速痕迹，符合刻意伪造特征……”
每一项数据，都在无声地印证他最初的判断—嫁祸。
而另一枚玉简中，则记录着他对那幅虚空壁画的临摹与推演。那寂灭之力净化污秽、重塑生机的景象，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与他过去所接受的一切教诲激烈碰撞。
道无正邪，唯力尔？不，或许……力亦无正邪，唯用尔？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神。他想起沐星澜出手救下他与师妹时的利落，以及她在秘境中应对危机时的从容，想起她面对质疑时的不屑与那句精准点破漏洞的反问。
她强大、洒脱、甚至有些恶劣趣味，但似乎……与师门口中那种以杀戮毁灭为乐的“魔头”相去甚远。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师兄。”云婉清端着一盏灵茶走来，脸上带着担忧，“你又在研究这些了？师尊不是说了，此事交由陈师叔他们处理，让你好好休息吗？”
她将茶盏放在石桌上，目光扫过那些闪烁的玉简，尤其在记录着沐星澜能量特性的图谱上停留了一瞬，唇角微微下撇。
“多谢师妹。”叶冷轩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眼前的图谱对比，“此事关乎同门血仇，我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云婉清在他身旁坐下，轻声劝道：“我知道师兄想为张师弟他们报仇，可是……那些魔道妖人诡计多端，最擅迷惑人心。师兄你还是不要太接近那些……危险的能量和人了。”
她意指沐星澜，“师尊和爹爹都说过，寂灭之力乃是世间至邪至恶之力，接触多了，恐损道心。”
叶冷轩执起玉简的手指微微一顿。若是以前，他必深以为然。但此刻，他却下意识地想起了壁画上那死极生来的景象。
“道心之损，或许并非源于力量本身，而源于认知之蔽。”他声音平静，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
云婉清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委屈：“师兄……你是在说我……认知蔽塞吗？可那是爹爹和师尊……”
“我并非此意。”叶冷轩打断她，语气缓和了些，“我只是就事论事。婉清，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伤势未愈，回去好生休息吧。”
他下了逐客令。云婉清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咬了咬唇，终究没再说什么，默默起身离开，只是转身时，眼圈微微泛红。
叶冷轩没有留意到师妹的失落，他的心神再次沉入那些数据与推演之中。他需要更多证据，不仅仅是证明嫁祸，或许……更需要说服自己内心那个依旧坚守着旧有秩序的影子。
幽阙，最高处的黑色巨岩之上。
沐星澜迎风而立，一袭素净的月白长裙衬得她愈发清冷出尘。她手中并非酒盏，而是一枚闪烁着微光的复杂玉简，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幽阙及周边万里山脉的灵脉流向图谱。
数条代表主要地脉的光带，此刻正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朝向某个方向的衰减与扭曲状，仿佛被一个无形的漩涡贪婪地抽取着力量。
“频率又快了三成……”她低声自语，紫眸中锐光一闪，“如此肆无忌惮地抽取地脉灵气，近乎涸泽而渔，绝非寻常。这手笔，倒像是……”
她指尖在图谱上某个焦点轻轻一点，那里是能量异常流失最为集中的方向。
“人族腹地，璇玑阁势力范围边缘……‘寂灭渊’附近？”她微微皱眉，这个名字让她联想到一些不甚愉快的古老记载。
“风知意。”她轻声唤道。
青影一闪，风知意已然出现在她身侧，脸上惯常的笑容也淡去了几分：“查到了些零碎消息。近几个月，寂灭渊附近时有异动，据说有巡山弟子发现过身份不明的修士活动痕迹，但追查下去却一无所获，仿佛蒸发了一般。而且，那边几个依附璇玑阁的小家族，最近都上报过灵田莫名枯萎、地泉干涸之事，原本都以为是天灾……”
消息与图谱异常完美契合。
沐星澜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看来，是有人借着寂灭渊的凶名作掩护，行逆天之举。”
“需要我去探一探吗？”风知意问道。
“不必。”沐星澜摇头，“对方布置周密，既能瞒过璇玑阁耳目，必有防范。你继续从外围调查，重点是近期大量采购阵法材料、尤其是涉及空间禁锢和能量传导材料的势力。如此规模的抽取，绝非小打小闹。”
“明白。”风知意点头，身影再次消失。
沐星澜独自立于崖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空间，落在那片被称为“寂灭渊”的不祥之地。山风卷起她的裙摆和发丝，猎猎作响。
“多事之秋……”她轻声叹息，却并非畏惧，而是某种了然与冰冷的决意。
另一边，神秘黑袍人正立足在一片静谧的竹海之中。月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陆离。
他停住脚步，望向禁地深处那终年不散的迷雾，目光悠远，仿佛在倾听什么。许久，他摊开手掌，一枚看似普通的温润玉佩正静静躺在他掌心，此刻那玉佩内部，竟有极细微的、与远方灵脉异常波动频率一致的光华缓缓流转。
“快了……”他嘴角勾起难以捉摸的弧度，声音低得如同梦呓，“种子已播，土壤已肥，只待东风起了……”
他合拢手掌，转身化作黑影消失，身影融入竹影月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竹海的迷雾，似乎比往日更加浓郁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