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像是要把整个鸭鸭山城彻底清洗一遍。值班室里,叶晚晴手指冰凉,颤抖着拨通了市局刑警队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年轻警员,听说找陈锋,语气有些迟疑,直到叶晚晴带着哭腔强调是“市殡仪馆的林师傅有紧急情况反映,关乎兴安明珠坠楼案”,对方才重视起来,答应立刻转达。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接收间里,林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努力平复着呼吸和依旧有些紊乱的心跳。那股冰冷的恶意感虽然不再如最初那般尖锐,却如同附骨之疽,依旧盘踞在意识深处,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一切绝非幻觉。老马头不安地在门口踱步,烟斗终究还是没有点燃,只是不停地拿在手里摩挲。
大约过了四十多分钟,走廊尽头终于传来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塑料雨衣摩擦的窸窣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接收间门口,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一部分光线。
来人看起来三十出头,寸头,眉眼锐利,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防水夹克,肩膀和头发都被雨水打湿,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他先是扫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况,目光在林晏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然后落在覆盖着白布的转运床上。
“我是市局刑警支队,陈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目光转向林晏,“林师傅?刚才是你让打电话的?”
林晏站直身体,点了点头,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陈警官,是我。辛苦你跑一趟。”
陈锋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去掀白布,而是先看向林晏:“电话里说,死因有重大疑点?根据是什么?老周他们初步勘查,倾向于是意外死亡。”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是纯粹的、基于逻辑和证据的警察的眼光。林晏知道,他必须给出足以引起对方兴趣的理由,而不是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感觉”。
“我知道警方的初步判断。”林晏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但我处理遗体时,发现了一些细节,让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他走上前,示意了一下,“可以吗?”
陈锋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晏重新戴上手套,这次他刻意放慢了动作,调整着呼吸,努力屏蔽掉那残留的“场”的干扰。他轻轻掀开白布,只露出夏晓楠的头部和肩部。
“陈警官,请看这里。”林晏指向夏晓楠的左手,“她的指甲很长,保养得不错,但你看她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前端内侧,有非常细微的、不规则的磨损和断裂,像是用力抠抓过什么粗糙坚硬的表面,但又不是坠落时摩擦地面能造成的。更像是……挣扎中,试图抓住什么东西,比如窗框,或者……某个人的衣服?”
陈锋俯下身,凑近了仔细观察,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林晏又轻轻抬起夏晓楠的右手腕,指着手腕内侧一处不太明显的、颜色略深的区域:“这里,有一道非常浅淡、但边缘相对整齐的压痕,不像是坠落撞击形成,更符合被某种有一定宽度、质地偏硬的东西束缚过,比如……手铐?或者类似结构的束缚带?只是猜测。”
陈锋没有说话,但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在认真思考。
“还有,”林晏继续说,语气冷静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我观察了她的坠落伤,虽然严重,但某些角度的受力情况,与我处理过的典型高处坠落案例,有细微差别。当然,这需要法医进行更精确的力学分析来确认。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看向陈锋的眼睛,“一个计划自杀或者意外失足的人,通常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残留的……嗯……肌肉紧绷和特定角度的抵抗性姿态。当然,这只是我基于经验的主观判断。”
他没有提那个诡异的几何图案,没有提那冰冷的恶意和失重感。他给出的,都是基于入殓师专业视角的、实实在在的、可供检验的疑点。
陈锋直起身,目光锐利地看着林晏,沉默了几秒钟。接收间里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林师傅,”陈锋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审慎,“你的观察很细致。这些疑点,尤其是手腕的压痕和指甲的磨损,确实值得注意。”他话锋一转,“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推翻意外坠落的结论。现场勘查没有发现搏斗痕迹,没有财物丢失,门窗完好。”
“我知道。”林晏平静地说,“所以我才请你来。我相信你们的专业勘查,但也请相信我的职业判断。我每天接触的就是死亡的各种形态,对于‘非正常’的感知,可能比一般人更敏锐一些。这个女孩的死,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好。我认为,有必要进行更深入的尸检,或许还需要重新审视现场,看看有没有被忽略的、特别细微的痕迹。”
陈锋盯着林晏,似乎在评估他话语的可信度,以及他这个人。眼前这个年轻的入殓师,冷静、专业,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
“我会把情况向队里汇报。”陈锋最终做出了决定,“安排法医中心进行详细的解剖检验。至于现场……”他沉吟了一下,“明天天亮后,我会亲自再去一趟‘兴安明珠’,带上痕检的兄弟,用更精细的手段再扫一遍。”
他拿出手机,对着夏晓楠手腕的压痕和指甲的细微处拍了几张照片。“这些我会作为参考。林师傅,感谢你的警惕性和专业意见。如果后续有什么发现,希望我们能保持沟通。”
“这是我应该做的。”林晏微微颔首。
陈锋又看了一眼台上夏晓楠的遗体,眼神复杂,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接收间,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叶晚晴直到这时才敢大口喘气,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林哥,陈警官气场太强了。不过……他好像听进去你的话了?”
林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重新为夏晓楠盖上白布,动作轻柔。他看着那白色的轮廓,心中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陈锋是基于理性的疑点才决定深入调查,而他面对的,却可能是远超理性范畴的、隐藏在现实缝隙中的黑暗。
“收拾一下,准备下班吧。”林晏对叶晚晴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记住,今晚的事情,不要对外人多说。”
叶晚晴连忙点头。
林晏走出接收间,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鸭鸭山的夜晚,因为这起突如其来的“非意外”死亡案件,似乎变得更加深沉难测。他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奶奶的话,仿佛又一次在耳边响起。这次,他想避,恐怕也避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