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营地气氛微妙。
镇远侯麾下的亲卫效率极高,不仅彻底封锁了山谷入口,更在外围布下暗哨,将整个清源山后山看管得铁桶一般。所有知情者都被下了封口令,关于“观星殿”与“天枢密库”的一切,被列为最高机密,直呈天听。
小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分配给自己的小帐内调息。经脉的损伤非一日之功,那股毁灭能量的残余虽被心印碎片转化大半,但留下的灼痛与空虚感,依旧如影随形。他刻意避开了与镇远侯、老篾片的深谈,每日除了运功疗伤,便是看着帐外一角天空发呆。
那股深入骨髓的倦意,并未随着身体的缓慢恢复而消散,反而愈发清晰。
他曾以为,练就一身武艺,便能快意恩仇,逍遥自在。可如今,内力更深,见识更广,却只觉得身陷囹圄,进退维谷。力量带来的不是自由,而是更沉重的枷锁。
这日傍晚,老篾片提着一壶酒和一包酱肉,掀帘走了进来。
“小子,别窝着了,陪老夫喝两杯。”他将东西放在简陋的木桌上,自顾自地坐下。
小马没有拒绝,默默坐到他对面。
酒是普通的烧刀子,入口辛辣。几杯下肚,帐内沉默的气氛缓和了些许。
“还在想那件事?”老篾片撕了块酱肉,慢悠悠地问。
小马握着粗糙的陶杯,目光低垂:“前辈,你们……打算如何处置那观星殿,还有那柄断剑?”
“处置?”老篾片嗤笑一声,“那等事物,岂是我等能‘处置’的?侯爷已八百里加急上报,如何定夺,是京城里那些大人物的事。我们?不过是看守和等待命令的卒子。”
他看向小马,浑浊的眼中透着洞察世事的光:“你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小马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头:“我想走。”
这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很坚定。
老篾片似乎并不意外,呷了一口酒,叹道:“走?走去哪里?江湖之大,你以为还能回到从前,那个只在清源观山下讨生活的马老三吗?”
他指了指小马的胸口:“那东西在你身上一天,你就一天不得安宁。‘天枢密库’的因果已经缠上你了,小子。你以为玄诚子那样的人是最后一个?错了。那只是开始。庙堂之上,江湖之远,不知多少双眼睛,迟早会盯上你。”
“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们,交给朝廷。”小马说道,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办法。
老篾片却缓缓摇头:“第一,心印碎片已与你气血相连,强行剥离,你轻则武功尽废,重则性命不保。第二,就算能交出,你就真以为能置身事外?知道太多本身,就是原罪。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会相信你毫无保留?他们会如附骨之疽,追查你到天涯海角,榨干你最后一点价值。”
帐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老篾片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小马最后一丝侥幸。交出碎片,并不能换来自由,反而可能失去自保的力量,成为待宰羔羊。
“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小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路,从来都有,但不好走。”老篾片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侯爷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他欣赏你,也感念你的救命之恩。他上报的文书里,必会陈明你的功劳与……意愿。但正如老夫所言,最终决定权,不在他。”
“朝廷会如何?”
“不知。”老篾片摇头,“天威难测。可能念你功劳,许你富贵,将你供养起来,也可能……征召于你,让你继续为朝廷效力,探索密库。毕竟,你是目前唯一与心印碎片契合,并成功引动其力量的人。”
征召?效力?
小马嘴角泛起一丝苦涩。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不自由。从一个漩涡,跳入另一个更大、更规则的漩涡。
“况且,”老篾片目光扫了一眼帐外,声音更低,“京中的消息,你也隐约听到了吧?‘帝星晦暗,妖邪乱宫’……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浑。若真与‘天枢密库’或某些上古邪物有关,你觉得,朝廷会放过任何可能的力量吗?”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帘子再次被掀开,镇远侯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常服,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酒肉,最后落在小马脸上。
“看来,篾片先生已经跟你谈过了。”镇远侯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小马站起身,没有说话。
镇远侯走到桌边,自己拿过一个杯子,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似乎让他精神稍振。
“本侯的奏报,三日前已发出。”他放下杯子,看向小马,眼神锐利而直接,“但京中的消息,比我的奏报来得更快。”
他取出一份封着火漆的密函,放在桌上:“不是朝廷的正式回复,是……一位‘老朋友’的私信。”
小马和老篾片的目光都落在密函上。
“信中说,京城局势诡谲,圣体不安,流言四起。有方士言,需寻上古‘星髓’或‘心印’之力,方可稳固国本,驱散妖氛。”镇远侯的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重若千钧,“陛下……已下密旨,着令钦天监与内卫府,暗中寻访相关之人、之物。”
帐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老篾片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快就……”
镇远侯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始终看着小马:“小马,你现在明白了吗?你想走,但天下虽大,恐怕已难有你容身之地。至少,难有能让你安然度日的容身之地。”
小马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有些发冷。镇远侯的话,和老篾片的分析相互印证,将他最后一点幻想也击得粉碎。
皇权、密库、上古秘宝、宫廷暗流……这些他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东西,如今正化作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四面八方朝他收拢。
他厌倦厮杀,厌倦谜团,只想求一个清净。
可这世道,连这点最简单的愿望,都成了奢望。
他看着桌上那封密函,仿佛能看到其后牵扯的无数权力丝线,正向他缠绕而来。
许久,小马缓缓坐回凳子,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然后仰头一口灌下。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冰凉的无力感。
他放下酒杯,发出一声轻响。
“侯爷,”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一抹无法驱散的倦意,“然后呢?”
镇远侯与老篾片对视一眼,知道这个年轻人,终于被迫面对他一直在逃避的现实。
“等。”镇远侯吐出两个字,“等朝廷的正式旨意。在这之前,你留在营中,安全自有保障。”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此外,或许……我们可以主动做一些准备。”
“准备?”小马问。
“关于‘心印’碎片,你所知依旧有限。关于你的内力,那‘混沌包容’之道,也仅是初窥门径。”老篾片接口道,“在下一步的风波来临之前,尽可能提升你对自身力量的理解和掌控,总不是坏事。或许,能在未来的变局中,多一分自保的本钱。”
小马沉默着。
自保的本钱?
他追求的从来不是掀起风波,仅仅是想在风波中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
可现在,连这,都需要他去争,去搏。
他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经脉中隐隐的刺痛提醒着他之前经历的凶险。
良久,他轻轻合拢手掌,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没有答应,没有承诺,只是接受了眼前这身不由己的现实。
帐外,夜色深沉,山风呜咽,仿佛预示着前路更多的风雨。
(第四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