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沈知意在书房核对田庄送来的账目,乌执便抱着一卷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杂书,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安静地看。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长睫低垂,侧脸完美得不似真人。
沈知意偶尔抬头,总能对上他恰好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空茫中带着依赖,仿佛她是他的全世界。
“姐姐,累了吗?”他放下书卷,走到她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揉按太阳穴。
沈知意猛地向后一仰,避开了他的触碰,心跳骤然失序。“不……不用了。”她声音有些发紧。
乌执的手僵在半空,眼中迅速弥漫起一层清晰可见的失落与水光,他默默收回手,低声道:“阿执……只是想帮姐姐。”
那语气,委屈得让人心尖发颤。
沈知意看着他这副模样,一股烦躁与无力感油然而生。
她分不清,这究竟是失忆者的纯粹依赖,还是……一种更高明的、以退为进的掌控?
“我没事,你看你的书去吧。”她强迫自己冷下声音。
乌执不再言语,默默退回矮榻,重新拿起书卷,却不再翻动,只是低着头,周身都笼罩在一种被拒绝后的黯然气息里。
小卓雅练字累了,跑进来扑到沈知意怀里撒娇。乌执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雾气弥漫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近乎宠溺的柔和,但当他抬起眼看向沈知意时,又恢复了那种纯净的依赖。
“姐姐,”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沈知意心中猛地一跳,抱着卓雅的手臂微微收紧。她看向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令人心慌的空茫与期盼。
“……好好过日子便是,想那么远做什么。”她避重就轻。
乌执却仿佛听不懂她的回避,执拗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渴望,追问道:“阿执喜欢和姐姐、还有阿雅在一起。想永远……不分开。”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将“永远不分开”这几个字,说得清晰而缓慢,如同某种无声的誓言,敲打在沈知意的心上。
这近乎直白的“依赖”,让沈知意有些手足无措。她猛地站起身:“我带阿雅去园子里走走。”
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乌执缓缓抬起低垂的眼睫。方才那纯净依赖的神色如潮水般褪去,那双雾气弥漫的眸子深处,竟是一片清明与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过,勾勒出一个极其繁复古老的蛊纹轮廓,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重新低下头,变回那个安静、空茫,需要“姐姐”呵护的乌执。
晚膳时,沈知意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乌执依旧体贴地为她布菜,甚至学着前几日沈知意给自己夹菜的样子,用筷子夹起一根青菜,有些笨拙地试图喂到沈知意嘴边,眼神纯净而期待:“姐姐,吃。”
沈知意看着近在咫尺的筷子,和他那双写满“快夸我”的眼睛,一阵头皮发麻。她僵硬地偏开头:“……我自己来。”
乌执失落地放下筷子,默默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不再说话。
一旁的沈母看着这“姐弟和睦”的场景,倒是颇为欣慰,笑着对沈知意道:“意儿,你看阿执多依赖你。这孩子心思单纯,你多担待些。”
单纯?
沈知意勉强笑了笑,心中苦涩。
夜深人静,沈知意躺在床上,腕间的银镯在黑暗中泛着幽幽冷光。她回想着白日里乌执的一言一行,那看似依赖的举动,那纯净眼神下偶尔掠过的深沉,那看似无意实则步步紧逼的话语……
他真的……还是那个失忆的乌执吗?
而此刻,沈母也并未立刻安寝,正由贴身嬷嬷伺候着卸下钗环。铜镜里映出她保养得宜、却难掩思虑的面容。
“夫人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嬷嬷一边梳理着她浓密的长发,一边笑着搭话。
沈母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悠远:“看着意儿院里如今热闹些,我心里也宽慰几分。”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支玉簪,语气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惋惜与感慨,“尤其是阿执那孩子……模样生得那般出挑,真是万里挑一都难寻。性子瞧着也安静懂事,对意儿更是……满心满眼的依赖和体贴。”
她眼前浮现出用膳时,乌执默默将沈知意多看了一眼的菜式挪过去的细微动作,还有他看向沈知意时,那双雾气弥漫却专注的眸子。那并非刻意的讨好,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亲近与守护。
“这孩子……我是真喜欢。”沈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遗憾,“心思纯粹,知冷知热。若不是……唉……”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嬷嬷已然明了。若不是小姐早已与梁家三公子有了婚约,以夫人对这乌执公子的喜爱程度,怕是真有心想亲上加亲,将小姐许配给他。
梁家固然门第显赫,梁仕初也年少有为,可这乌执公子……身上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安静时如冰雪初融,专注时又带着一股难以忽视的力量,偏偏在小姐面前乖顺得如同收起利爪的猫儿,这般矛盾又和谐的特质,确实极易让人心生好感与怜惜。
“到底是缘分未到吧。”嬷嬷宽慰道,“如今阿执公子以姐弟名义住在府中,小姐多个贴心人照顾,也是好事。”
沈母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那抹惋惜,依旧淡淡地萦绕在眉宇间。这桩她曾经颇为满意的婚约,此刻在心底,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阴影。
……
而隔壁的抱厦内,乌执并未安稳入睡。
他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绵长,仿佛陷入了深眠。然而,在他紧闭的眼睫之下,识海之中,却并非一片虚无的黑暗,而是翻涌着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景象——
梦境之中,不再是沈府精致的庭院,而是那片熟悉的巫滕寨神树下。
他看见自己,不再是身着月白长衫、眼神空茫的“阿执”,而是那个墨发飞扬、紫衣银饰、眼神偏执而炽烈的苗疆大祭司。
他的“姐姐”沈知意,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不再是疏离抗拒,而是无力地倚靠着他,眼尾泛红,唇瓣微肿,那双总是带着恐惧与挣扎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被他强行燃起的、迷离的水光与……一丝沉沦。
他低下头,近乎凶狠地攫取着她的气息,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沙哑而充满占有欲的声音,在她耳边烙下印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恰似最缠绵的情话:
“阿意……你骗了我,逃了我……”他的指尖抚过她颈间跳动的血脉,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温柔,“没关系……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回来……永远留在我身边。”
“你看,现在这样多好……你只能看着我,只能依赖我……就像我‘依赖’你一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这可是你亲手帮我挂上神树的愿望……不能反悔……”
梦境中的画面扭曲变幻,最终定格在沈知意白日里看着他时,那混合着困惑、挣扎与一丝心软的复杂眼神。
睡梦中的乌执,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现实中的他,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平稳,如同最无害的婴孩。
唯有那悄然缠绕在她腕间、与他气息相连的银夙,在黑暗中微微昂起头,猩红的信子无声吞吐,映照着主人梦中那深不见底的执念与……早已布下名为“温情”的罗网。
墙的另一边,沈知意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仿佛感受到了那无形中缓缓收紧的束缚,在睡梦中轻轻蹙起了眉头。
“阿意……你逃不掉的。”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