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空旷的宫道上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沈知意独自坐在车内,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能看到宫墙巍峨的阴影飞速向后掠去。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那碗苦涩的汤药似乎真的带来了一丝力量,让她足以支撑着去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当马车经过奇珍苑附近时,她忍不住撩开车帘向外望去。
昔日守卫森严、象征着“天降祥瑞”的奇珍苑,此刻宫门大开,隐约可见内里一片狼藉。
最刺目的,是院落中央那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坑洞——那是神树被连根拔起后留下的创伤。
坑洞周围,散落着无数被踩踏,沾染了泥土的许愿木牌,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那些曾经寄托其上的贪婪与欲望。
沈知意心中感慨万千。
这棵来自苗疆的圣树,本应在它的故土沐浴山灵,庇佑一方,却被强行移植至此,成为了权力与欲望的玩物,最终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回归。
神树已去,徒留狼藉。
那些被透支的“愿望”,如今又反噬到了谁的身上?沈知意脑海中闪过苏婉清那刺目的白发,心中一片冰凉。
马车在深宫内院一处巍峨的殿宇前停下。引路的内侍低眉顺眼,态度却透着一股疏离的谨慎。
沈知意整理了一下略显素净的衣裙,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和心头的沉重,挺直脊背,迈步踏入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大殿。
步入大殿,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沉闷而压抑。殿内光线有些昏暗,只有高处的龙椅附近点着几盏长明灯。
年迈的皇帝半倚在宽大的龙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明黄色锦被,形容枯槁,面色灰败,呼吸急促而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油尽灯枯。
深陷的眼窝中唯有一双眼珠偶尔转动时,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帝王的锐利与光芒。
沈父和沈母垂首恭立在御阶之下,听到脚步声,他们抬起头看来,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忧虑与无奈。
沈母更是下意识地上前了半步,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在皇帝一声轻微的咳嗽中硬生生止住,只能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帕子。
沈知意心中酸楚,整理了一下衣裙,正准备依礼跪拜参见。
然而,一个尖锐而充满恨意的声音抢先一步,如同毒蛇出洞,打破了殿内压抑的寂静:
“大胆沈知意!见到陛下,竟敢不行跪拜大礼?!你眼中还有没有君父纲常!还是说,你与那苗疆妖人厮混久了,连基本的礼法规矩都忘了?!””
说话之人,正是脖颈上缠着厚厚绷带,脸色因失血和余毒未清而显得青白交加的梁仕初。他被人搀扶着站在一旁,此刻正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沈知意,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沈知意动作一顿,尚未开口,侍立在龙椅另一侧的太子已是不悦地蹙起了眉头,冷冷地瞥了梁仕初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眼神中的警告与嫌恶显而易见。在如此庄重的场合,皇帝尚未发声,臣子便如此失态喧哗,实属大不敬。
更何况,如今局面复杂,父皇病体沉重,岂是纠缠这等虚礼的时候?这梁仕初,真是被愤怒和伤势冲昏了头脑。
沈知意没有理会梁仕初的狂吠。她依旧从容地完成了屈膝行礼,声音清晰,不卑不亢:“臣女沈知意,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浑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枯瘦的手指,示意她平身。
“谢陛下。”
梁仕初见自己被无视,怒火更炽。
沈知意刚刚站起身,梁仕初便迫不及待地再次发难,他推开搀扶他的仆人,踉跄上前一步,指着沈知意,对着御座上的皇帝激动陈词:
“陛下!您都看到了!此女心如蛇蝎,行为不端!她早已与那苗疆妖人乌执勾结在一起!昨日婚宴,那妖人施展邪术,屠戮我梁府护卫,重伤微臣,更将象征国运的神树强行掳走!而沈知意!”
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指控的意味,“她非但不加阻止,反而与那妖人举止亲密,最后更是被其带走!若非太子殿下及时赶到,恐怕她早已与那妖人一同潜逃!”
梁仕初越说越激动,脖颈处的伤口因情绪波动而渗出点点血渍,染红了绷带:“陛下!沈知意勾结妖邪,祸乱京城,致使祥瑞蒙尘,更险些害了微臣性命!其罪当诛!臣恳请陛下,即刻将此妖女打入天牢,严加审讯,揪出同党,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他字字泣血(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句句狠毒,一番话,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沈知意和乌执身上,将他自己和梁家完全摘了出去,仿佛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大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梁仕初粗重的喘息声和皇帝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沈父沈母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却不敢出声辩驳。
太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知意的身上,等待着她的反应。
面对梁仕初这番颠倒黑白、激烈恶毒的指控,沈知意却并未如众人预想的那般惊慌失措或激烈反驳。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同风雨中悄然绽放的白梅,清冷而坚韧。
她甚至没有立刻去看梁仕初,而是将目光平静地投向御座上的皇帝,仿佛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开口时机。
直到梁仕初的话语暂告一段落,殿内重新陷入一种紧绷的寂静时,沈知意才缓缓转过头,看向因激动而面色潮红的梁仕初。她的眼神清澈,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平静。
沈知意静静地听着,唇角还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些许讽刺意味。她没有再去看梁仕初,而是将目光转向龙椅上的皇帝,语气平和地开口,问的却是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陛下,臣女有一事不明,想在陛下面前请教。”她微微顿了顿,清晰地说道,“在我朝律法中,欺君之罪……当如何惩治?”
她这话问得突兀,殿内众人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