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窥见贾府账本上那触目惊心的窟窿,马伯庸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寒气钻进了骨头缝里。连着几日,他对着算盘账本都心神恍惚,算珠相撞的噼啪声,听着都像枷锁合拢的脆响。
他正对着份月度用度计划发愣,脑子里反复掐算那点可怜的“逃生银”能撑多久,门外响起小厮格外谨慎的声音:
“马管事,二爷屋里的兴儿哥来了,说二爷请您过去一趟。”
贾琏?
马伯庸心里一揪。这位爷是甩手掌柜,琏凤院的事从不过问,怎会突然私下找他?还绕过王熙凤,单叫小厮来传?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他。他定神撂下笔:“知道了。”
跟着兴儿往贾琏的外书房去,游廊上阳光正好,映着雕栏画栋,马伯庸却觉得脚下滑得很,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到了书房门口,兴儿打起帘子却自己不进,只朝他努努嘴。马伯庸吸了口气,弯腰钻进去。
屋里檀香混着墨味,淡淡的。贾琏没坐书案,歪在临窗的炕上,一身宝蓝绸缎家常袍子,手里盘着个玉件,瞧着闲适。可马伯庸一眼扫见——屋里半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小的给二爷请安。”他上前一步,躬身。
“嗯,来了。”贾琏眼皮一撩,目光在他脸上溜了一圈,有点心不在焉,随手把玉件搁炕几上,“没外人,坐。”
马伯庸腰弯得更低些:“二爷面前,没小的坐的份。二爷有何吩咐,小的站着听便是。”
贾琏也没真让他坐的意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炕几面,咂摸了一下,才像说起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这么个事儿。我这儿有件小玩意儿,府里搁着也是落灰。”他说着,从炕几底下摸出个蓝布裹得严实的长条东西,看样子是个卷轴。“你是个机灵妥帖的,找个可靠铺子,替我处置了。记着,悄悄的,别惊动旁人,尤其是…咳,府里人多口杂,平白惹些闲话。”
那一下停顿,那回避的眼神,马伯庸瞬间透了亮——这是要瞒着王熙凤!
他心猛地一坠。果然!这深宅里最要命的差事——帮男主人弄私房钱,还是瞒着那位阎王奶奶!
这哪是“小玩意儿”?分明是催命符!一旦事发,贾琏必定一推二五六,所有黑锅都得结结实实扣他头上!到时候,别说刚站稳的脚跟,脑袋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冷汗倏地透出后背。他真想立刻跪倒哭求:二爷饶了小的吧,这事实在不敢沾!
但他不能。他清楚自己没拒绝的资本。贾琏再不管事,也是正经主子,捏死他比捏死蚂蚁容易。直接拒了,立刻得罪他,往后寸步难行,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打发他去等死。
答应是死,不答应死更快。
电光石火间,心里已权衡了无数遍,脸上却不敢露半分,反倒迅速挤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与忠诚,声音压得低低:
“二爷信重,是小的造化。只是…”他略顿,显得既想效劳又心存顾忌,“不知二爷对这‘处置’,可有什么章程?是寻古董铺子寄卖,还是…找当铺周转?价钱上,大概什么分寸?小的愚钝,怕会错了意,办砸了差事。”
这话问得刁。既接了活,又把皮球轻轻踢回点,试探贾琏真意(是急用钱贱卖还是求高价),更强调是“领会意思”,万一出事,还能有点转圜——是二爷您这么吩咐的。
贾琏见他没推搪,脸色松了些,摆手:“没那么多讲究!找个信誉好、嘴严的当铺,活当,换点银子应急就行。价钱…你看着办,差不多就得。”
“应急”二字,坐实了猜测。马伯庸不敢再问,生怕知道越多死越快,忙躬身:“是,小的明白了。一定寻个稳妥铺子,悄悄办妥,绝不敢漏半点风声。”
“嗯,懂事儿。”贾琏对他的识趣很满意,随手把蓝布卷轴推过来,“去吧,利索点。办好了,爷亏待不了你。”
马伯庸伸出双手,接过那卷轴。东西入手微沉,隔着布也能觉出轴杆木质细腻,绝非凡品。这分量,压得他掌心沁出薄汗。
“那…小的这就去寻摸合适铺子?”他试探道,只想尽快逃离这是非地。
“去罢。”贾琏重又拿起玉件,挥挥手,像打发他去做件最寻常的跑腿活儿。
马伯庸如获大赦,紧搂着那蓝布包裹,躬身退了出去。直到跨出院门,日头照在身上,才觉那几乎凝住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可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他低头瞅着怀里这不起眼的蓝布包,只觉得它烫得像块烙铁,烙得他坐卧难安。
这琏二爷的“私单”,就是一道勒紧他脖子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