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天是怎么熬过去的，马伯庸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像个被抽去魂魄的提线木偶，勉强应付完不得不办的几件琐事，手脚都在发凉。脑子里却反复翻滚着白天的碎片：刺眼的火光、沉重的枷锁、无边的风雪，和茶房里那兴奋的议论声。两幅景象在他脑子里疯狂撕扯，一忽儿是贾府眼前的鼎盛繁华，一忽儿是幻象里大厦倾覆的惨状，让他坐立难安，心绪不宁。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是累糊涂了，白日所见不过是虚妄的幻觉。可那“幻觉”却有着真实的重量——铁链的冰冷、火焰的灼痛、风雪灌入口鼻的窒息感——它们反复复现，每一次都让他心惊肉跳。心底那股寒意，不像潮水会退去，反而像一块在体内不断凝结扩大的冰，硌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傍晚回到冷清的厢房，他连那碗凉粥都咽不下去，粥水划过喉咙，带来的不是暖意，反而像是掺进了梦里的冰碴子。他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透着凉气，草草擦了把脸，便瘫倒在硬板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魂灵的躯壳，只盼着睡梦这片忘川之水，能暂时淹没那蚀骨的不安。
极度的疲惫很快把他拖入了昏沉。
但睡眠并非解脱，反而是另一个刑场。
梦里，先是一片混乱的、扭曲的喧嚣。哭喊声、呵斥声、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沉重的脚步声……所有声音都像在瓮中回荡，搅成一团污浊的噪音。接着，画面如同被一只巨手强行捋平，猛地清晰起来——
他看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穿着象征皇家权威的飞鱼服，粗暴地撞开了那扇他每日躬身进出的、象征着“敕造宁国府”无上荣光的朱红大门！门内是他曾见识过的、堆金砌玉的繁华；门外，是无数看客麻木或讥诮的脸。那些他小心翼翼不敢触碰的珍贵摆设，被随手摔得粉碎；那些流光溢彩的绸缎纱罗，被肆意践踏在泥泞的靴底。
贾母瘫在榻上，面如金纸，往日里慈祥而威严的目光已然散乱。王夫人鬓发散乱，珠钗斜坠，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最刺眼的是王熙凤，那个平日里精明强干、说一不二的琏二奶奶，此刻正被人反拧着胳膊，毫无尊严地拖拽着，她头上那支标志性的金凤步摇“啪”一声断裂，坠地，被一只靴子无情踩过，那双惯于算计的丹凤眼里，此刻燃烧着滔天的惊怒与最终化为死灰的不甘……
“不……”他在梦里想喊，想冲上去，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发不出一点声音，动弹不得分毫。
忽然，视角猛地一转——他发现自己也在其中！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待罪的囚徒！冰冷的、带着毛刺的木枷死死卡在脖子上，沉得他直不起读书人的脊梁。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绳结深深勒进腕肉里，传来刺疼。他和府里熟识的、不熟识的主子、奴才们挤作一团，昔日等级森严的尊卑在此刻被彻底踏平，在官差不耐烦的鞭打与叱骂下，像牲口一样踉跄着被驱赶出那道曾经象征着身份与庇护的朱红大门。
门外，不再是熟悉的、车水马龙的宁荣街，而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死寂的冰天雪地。风像裹着无形的冰渣，不仅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更试图从领口、袖口等一切缝隙钻入，带走皮肤上最后一点温度。雪深没踝，每一步拔出，都伴随着刺骨的湿冷和巨大的体力消耗，破棉鞋早已湿透，冻僵的脚趾早已失去知觉，只是麻木地、机械地向前挪动。
耳边是混杂的、持续不断的背景音：女人和孩子压抑不住的哭声、老人虚弱的哀求声、官差毫不留情的鞭子抽打声与粗暴的呵斥。视野所及的远处，不断有模糊的人影晃了晃，然后一声不吭地倒下，倒在雪地里，很快就被飘落的雪花覆盖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再也起不来。
“快走！磨蹭什么！”一声暴喝在他耳边炸开，紧接着后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撕裂般的剧痛！那痛感如此真切，仿佛皮肉真的被撕开，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了伤口。
马伯庸猛地一哆嗦，从噩梦中惊坐起来！
“嗬……嗬……”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破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快得几乎要痉挛。浑身冷汗淋漓，中衣湿冷地贴在背上，黏腻不堪，与被鞭打的灼痛感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黑暗中，他惊恐地瞪大双眼，过了好几息，才勉强辨认出熟悉的房梁、桌椅的轮廓……是他的屋子，没错。没有官差，没有枷锁，窗外也没有风雪。
可梦里那冰冷的触感、刺骨的寒风、鞭打的剧痛、还有那灭顶的绝望……却并未随着苏醒而消散。它们化作了真实的感官残余，脖颈上似乎还残留着木枷沉重的压迫感，后背也隐隐作痛，手脚更是一片冰麻，仿佛刚刚真的从齐膝的雪地里跋涉而出。那股窒息感，依旧紧紧地扼着他的喉咙。
他颤抖着手摸向脖颈，那里空空如也，可指尖传来的触感却仿佛依然能感受到粗糙木头的纹理和沉甸甸的重量。
这不是幻觉，更不仅仅是噩梦。
白天的那些词——“宫里”、“元妃”、“省亲”——像几把淬了毒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紧锁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放出了这些预示着未来、真实得可怕的画面。
它们冰冷而残酷地拼凑出一个让他血液冻结、灵魂战栗的真相：
眼前这看似固若金汤、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贾府，终将迎来彻底的倾覆之日！抄家！问罪！戴枷流放，烟消云散！
而他这个签了死契、命运早已与贾府牢牢绑在一起的下人，注定会被这滔天巨浪连同这艘华丽的破船一起，拍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之前所有的挣扎——王熙凤的刁难、没完没了的烂账、身体的透支、对一丝丝赏识的渴望……在“抄家灭族”这个恐怖的、既定的未来面前， 倾刻间变得无比渺小、微不足道，甚至充满了讽刺性的可笑！他还在为几吊赏钱、一点虚名、一个或许能稍好一点的处境而拼命挣扎，却不知自己正站在一座即将轰然爆发、毁灭一切的火山口上，还在计较洞口边缘哪块石头坐起来更舒服！
巨大的恐惧与更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与火交织的洪流，瞬间淹没了马伯庸。他牙齿格格打颤，不是因为这冬夜的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最深处的战栗与认知崩塌后的虚无。
他死死盯着窗外浓墨般的黑夜，仿佛那里面藏满了张牙舞爪的、具体化的厄运，正透过窗纸冷冷地窥视着他，随时会扑下来，把眼前这虚假的安宁，连同他自己，撕得粉碎。
后半夜，他再没合眼。梦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中反复碾过，每想一次，那寒意就深一分，那绝望就更真切一分。
天快亮时，他才抵不住精疲力尽，迷糊过去。可即便在浅眠中，他也睡得极不安稳，稍有风吹草动——或许是守夜人经过的脚步声，或许是枯枝被风吹断的轻响——便会惊悸而醒，冷汗涔涔，仿佛那些提着铁链、面无表情的官差，就提着灯笼，沉默地守在他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