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间,贾府又摆开了宴席。连日来暗中筹划带来的疲惫,已刻进马伯庸的骨头缝里。他忙得脚不沾地,在油烟蒸腾的厨房和灯火辉煌的花厅间来回奔走,嗓子因低声催促而沙哑。额上的汗珠滑进眼角,刺得他直流泪,也分不清是汗是泪,他只胡乱用袖子一抹,留下一道油渍。至于是哪个主子过寿,或是迎接哪门子贵戚,他压根没心思也没力气打听——横竖与他不相干,他不过是这繁华织锦上的一只暗色线头,用力拉扯,只会断掉。
好容易等席面开了,主子们都落了座,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起来,他才得了个空,能缩在廊下冰凉的柱子后面,就着那点阴寒气,喘一口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呼吸。
眼前这片景象,他早已看惯,却从没像此刻这般看得透彻,看得心底生寒。
花厅里灯火通明,亮得晃眼,几乎要将人的影子都灼穿。琉璃盏、白玉杯反着跳跃的烛光,像无数只嘲讽的眼睛。一道道珍馐美味流水似的往上送,氤氲的热气混着浓郁的酒气与甜腻的脂粉香,热烘烘地弥漫开来,织成一张奢靡的网。主子们高声说笑,碰杯声清脆,丫鬟们穿着新裁的鲜亮衣裳,裙裾飘飘,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花蝴蝶,在席间精准地穿梭、添酒、布菜。小厮们则如同泥塑木雕,紧紧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惊扰了这份“太平盛世”。戏唱到精彩处,满堂喝彩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任谁看了,都得赞一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
可马伯庸眼里,只有一片冷,冷得彻骨。
那亮得刺眼的灯火,恍惚间成了他梦里抄家时的火把,跳跃着,带着不祥的预兆。精致的杯盘碗盏,边缘反射的光泽,在他眼中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化作枷锁砸在青石板上的刺耳声响。主子们开怀的笑脸,一忽儿扭曲成惊恐万状的哭嚎;琏二爷搂着小厮调笑的风流姿态,转瞬竟成了他戴着沉重木枷,在差役呵斥下踉跄前行的狼狈。丫鬟们轻盈的身影,在他定睛看去时,已然成了被驱赶的、瑟瑟发抖的羔羊。连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酒肉香,也丝丝缕缕地掺进了账册上陈年墨块的腐朽气,还有一种……只有他能嗅出来的、大厦将倾前梁柱内部发出的朽木气息。
这繁华不假,可底下的千疮百孔,也是真的。这热闹不假,可热闹散尽后的倾颓,更是真的。
他马伯庸,琏二奶奶跟前得用的管事,月钱不少,偶尔有赏,在下人堆里也算是有头有脸——可说到底,是个什么?
不过是这艘华丽大船上一头暂时还有用的牛马。主子喂他几把好料,给他套上体面点的辔头,不过是为了让他多拉磨、多出力,让这船从外头看着还能光鲜几日。等船真要沉了,谁还顾得上一头牛马?头一个被推下去堵窟窿、或者宰了充饥的,就是他们这类人。他想起那些被他管教、比他更不如的小厮丫鬟,他们何尝不也是牛马?只是品种不同,有的拉车,有的犁地,最终都逃不过一盘棋局。主子们是下棋的人,他们则是棋盘上的子,用时拿起,弃时毫不犹豫。
先前他那点挣扎,那点在小圈子里勾心斗角、多捞几两银子就沾沾自喜的“本事”,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又可怜。就像笼子里的耗子,拼命蹬着滚轮,以为跑出去了多远,其实压根没离开这快要散架的牢笼。
那股冰冷的惧意,早已沉到心底,不再让他慌神,反倒凝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像在寒潭里淬过火的铁,又硬又冷,棱角分明。
他没退路了,也不再抱任何幻想。
得离开这儿。
不惜一切。
戏台上一折唱完,叫好声震天。王熙凤爽利的笑声格外响,正高声吩咐:“赏!重重赏那唱小旦的!” 这声音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烫得马伯庸心口一抽。琏二爷像是喝多了,搂着个清秀小厮的肩膀,不知嘀咕什么荤话,惹得那小厮捂嘴直笑。平儿端着醒酒汤,悄没声走到凤姐身边,低声劝着。
没人留意廊下阴影里,那个沉默寡言、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年轻管事。
马伯庸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璀璨得发虚、喧嚣得死寂的热闹,仿佛在看一座精心装饰的坟墓。他转过身,廊下的寒气瞬间包裹了他,竟让他感到一丝清醒的安全。他一步步朝下人院走去,脚下的青石板路不再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实了一个念头。
得离开这儿。
鞋底碾过一片不知何时落下的枯叶,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像是在为他送行的唯一礼炮。
他的背挺得笔直,仿佛已经扛起了未来所有的艰难;脚步沉得很,像是把过去所有的幻想和畏惧都踏碎在了身后。眼里再没半点迷茫和惧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冷冰冰的、审视着周遭一切的警惕。
这条路,他必须走通。
不惜一切。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