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薄,寒气凝霜。
马伯庸走在尚显空旷的街道上,怀里的油布包裹与那枚青田石印章,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硌在胸口,既是负担,也是警醒。正如他昨夜所决断的,他的第一个目标,是城南那条僻静小巷里的“汇通银号”。他需要先将这些累赘的实物,换成轻便的、难以追查的票证。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将融未融的薄冰上,寂静中能听见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他刻意避开了贾府采买常走的路线,在几个巷口迂回转折,身形没入行人稀落的背街。此刻,他虽已踏出府门,却比在府内更加警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让他肌肉紧绷。
巷底,那家灰墙黑瓦的“汇通银号”终于出现在视野里。门面比想象中更小,檐下悬着的木质招牌旧得发暗,却透着一股不愿张扬的沉稳。他记得打听来的消息:这家银号背景有些特殊,与内务府牵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线,等闲人不敢在此生事,且与贾府素无账目往来。这正是他需要的“生地”。
越近那扇虚掩的木门,掌心沁出的薄汗就越甚。他在衣襟上不着痕迹地擦了擦,脑中飞速推演着可能遇到的盘诘:银钱来路如何解释?若伙计多嘴问起身份该如何应对?甚至,这会不会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他停在银号对面一户人家的石阶旁,假意整理鞋履,目光却将周遭细细筛了一遍——早起倒溺桶的妇人,打着哈欠开铺板的货郎,蹲在墙角打盹的野狗……一切透着市井清晨特有的慵懒与寻常。没有窥探的目光,没有游荡的闲人。
就是此刻。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强压住擂鼓般的心跳,迈步穿过石板路,推开了那扇沉实的木门。
门内光线骤然一暗,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劣质墨锭和淡淡霉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柜台很高,将他的视线阻隔了大半,只闻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兑银子还是存钱?”
马伯庸抬眼,见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的伙计,正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擦拭算盘,头也没抬。
他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丝底层小吏特有的、小心翼翼的客气:“劳驾,兑些散碎银子,换张小额银票便好,要能通兑的。”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个早已备好的小布包,在柜台上摊开。里面是几块精心挑选过的散碎银两,约莫三四两光景。成色不算顶好,也绝无官印标记,恰如一个稍有门路的小管事,从指缝里艰难抠摸攒下的体己。
那伙计这才放下算盘,慢悠悠地拿起一块银子,先是掂量,继而对着光看了看成色,最后竟真的放入口中,用牙轻轻一嗑,侧耳倾听那极细微的声响。马伯庸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屏息凝神,紧盯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嗯,七成色吧。”伙计放下银子,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通兑的票子,汇水扣得要多些。你这点儿,刨去汇水,开一张三两的票子,再找你七百文钱,如何?”
“就依您。”马伯庸立刻点头,不敢有半分犹豫讨价,生怕节外生枝。
伙计不再多言,转身,取出票本,磨墨,舔笔,开始书写。一时间,铺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柜台后偶尔响起的、开启钱箱或印章的轻微磕碰。马伯庸垂手静立,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像拉满的弓弦,留意着门外的街声,柜台后的动静,乃至伙计呼吸的节奏。时间在沉默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是煎熬。
终于,伙计拿着开好的银票和一串用麻绳穿好的铜钱走了过来。“票子,汇通号,见票即兑,南北十三省主要州府的大字号都能支取。您验看。这是找头,七百文,您过数。”
马伯庸双手接过那张看似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千钧的桑皮纸。纸质硬韧,其上墨迹清晰,编号、银额、密押、红印一应俱全。他强作镇定地仔细验看,确认无误,方将沉甸甸的铜钱揣入怀中。
“没错,多谢。”他言语简截,声音因紧绷而略显干涩。随即背过身,借着身体的遮挡,将银票小心地对折两次,塞进贴身小袄内里一个特意缝制、绝难被外人察觉的暗袋中。纸张贴着皮肉事毕,他向柜台后含糊地一点头,转身推门而出。
重新踏入清冷的空气中,日头已稍稍升高,驱散了些许寒意。他僵直的背脊微不可察地松弛了半分,一阵凉风趁隙钻入领口,他猛地惊觉,内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濡湿,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腻。
他不敢回头,更不敢停留,维持着与来时无异的步速,混入渐渐多起来的行人中,朝着原本该去的文房铺子方向走去。心腔里那剧烈的撞击慢慢平复,却转化成一缕细微而持久的颤栗,混杂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开启了某种禁忌的悸动。
成了。
虽只区区三两银,过程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但这意味着,他设想中这条隐秘的、脱离贾府掌控的“换钱”路子,是可行的!他马伯庸,竟真个凭借自己的谋划与胆量,在这架即将倾覆的巨厦之外,悄无声息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这张紧贴胸口的银票,便是明证。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第一步,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后方,还有更多、更棘手的银钱需要转换,需要更分散、更隐蔽的手段。可这初次涉险的成功,无疑给了他黑暗中前行莫大的信心。
走在渐渐熙攘起来的街市上,周遭是忙于生计、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浑噩无觉的众生。马伯庸却觉得,自己仿佛刚刚从一个无声的战场上归来,赢下了一场规模极小、却足以扭转心气的——前哨战。
路,还长得看不见尽头。
但至少,这挣脱樊笼的第一步,他已踏得结结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