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日头明晃晃地照着院子,却驱不散那股子沉闷。马伯庸拿着刚批回来的采买单子,往库房去领对牌。一路上静得出奇,连树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
刚走到库房院门口,里头传来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脚。是平儿,语调不高,却透着股他从未听过的冷硬。
“……前日少的纸,昨日短的炭,今日这笔账又对不上。若是平常年月,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可如今是什么情形,你们当真心里没数?”
马伯庸从半开的院门望进去。平儿站在院心,面前耷拉着脑袋的,是库房里两个素有体面的管事婆子。此刻这两人像是被抽了筋骨,连大气都不敢喘。
“平姑娘恕罪,”一个婆子声音发颤,“实在是……实在是这两日事多杂乱,一时看走了眼……”
“事多杂乱?”平儿打断她,声音又沉下两分,“我看是心思都活泛到别处去了!正经差事丢在脑后,整日里就知道东打听西揣摩!再这样下去,这库房的饭碗,你们也不必端了!”
两个婆子吓得连连告饶,声音都带了哭腔。马伯庸心下凛然,他还是头一回见平儿把刀子亮得这么明。她素来周全,即便立威也多是借力打力,留足余地,何曾这般亲自挽袖上场,把话说到如此不留情面的地步?
这不像是在训诫下人,倒像是在情急之下,拼命想要稳住一条即将倾覆的船。库房的账目不清或许只是引子,真正让她失态的,是这船底四处渗漏、却无人真心去堵的绝望。
他不便立刻进去,便退到院墙边的阴凉里候着。**院里一时间的静默,反而比刚才的斥责更压得人喘不过气。** 心头那根弦越绷越紧:连平儿都绷不住了,府里的情形,只怕比想象的更糟。
约莫一炷香后,两个婆子才灰头土脸地出来,瞧见墙边的马伯庸,更是面皮发烫,低着头一溜烟走了。
马伯庸整了整衣衫,迈步进院。平儿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肩头微微起伏,像是在慢慢压下那口怒气。日光打在她石青色的比甲上,竟显出几分单薄。
他故意放重脚步,干咳了一声:“平儿姑娘。”
平儿转过身。就这么一转脸的工夫,她脸上那层厉色已褪去大半,又变回那个温和妥帖的大丫鬟模样。只是细看之下,终究掩不住——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像是连日没睡好。
“马管事。”她微微点头,声音已恢复了平和,“是来领对牌的?”
“是,”马伯庸递上单子,“采买修缮要用的青漆和桐油,二奶奶已批过了。”
平儿接过单子,低头细看。院子里一时只剩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马伯庸站在她身侧半步远,能闻到她身上惯有的茉莉头油香气,只是今日,那香气底下似乎混着一缕极淡的、安神香的味道。
她看得仔细,指尖在纸面上缓缓移动。马伯庸注意到,她那向来修剪齐整的指甲边缘,竟有几个不显眼的毛刺,像是无意识中啃咬过的。
“这桐油的成色……”她忽然抬眼,正要交代。
目光就这么直直撞上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马伯庸看得清清楚楚——平儿抬眼时,眸子里还带着凝神看单子后的些许专注,但几乎是万分之一秒内,那专注便被一种猝不及防的慌乱冲散,像是精心维持的门面被突然撞破。紧接着,那层慌乱之后深藏的东西再也无处遁形——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悸,是深可见骨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
平儿的目光像是被滚水烫到一般,猛地一颤,飞快地垂了下去。她长长的睫毛急速颤动了几下,仿佛在拼命关上一扇泄露了太多秘密的窗户。再抬眼时,里面又只剩下惯常的平静,只是那平静底下,有些东西分明是碎了,再也拼不回原样。
“……要城南老周家的,”她接上刚才的话头,声气却比先前弱了些,也软了些,“别家的货色不正,颜色对不上。”
“是,我记下了。”马伯庸应道。
平儿从袖中取出对牌递过来。交接时,两人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触了一下。
一股冰凉的、带着细微颤栗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倏地传了过来。
她的手很凉,像块在井水里浸久了的石头,而且在那冰凉之下,是无法自控的、细微的颤抖。马伯庸接过对牌,那小块木头仿佛还沾着她指尖的寒意和惊惶,沉甸甸地压在他掌心。
“这几日……外头不太平,”平儿忽然又低声补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若没什么紧要事……尽量少往外头走动吧。”
说完,她便转回身,不再看他,只留下一个脊背挺直、却难掩孤单的背影。
马伯庸捏紧了对牌,在原地站了一瞬,才低声道:“多谢姑娘提点。”
他转身出院,脚步比来时更沉。平儿那个眼神,那双冰凉微颤的手,还有那句近乎耳语的嘱咐,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他心上。
连她——这个府里最得脸、最会周旋的大丫鬟,凤姐儿最倚重、几乎视作臂膀的心腹——都已被逼到这般田地,难以自持。这不再是某个人、某件事的危机,而是这艘大船从龙骨深处发出的、行将解体的断裂之声。平儿那双冰凉颤抖的手,不是在为几刀纸、几斤炭而抖,而是在为这摇摇欲坠的整个架构而抖。她试图维持体面,但体面的根基已经烂透了。
先前那点“或是下人自己吓自己”的侥幸,此刻彻底烟消云散。
回到值房,他反手闩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手心里的对牌已被捂得温热,他心里却一阵阵发寒。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死气沉沉的院落。这偌大的荣国府,如今看来,竟像一口打造得金碧辉煌的棺材,内里早已开始朽烂。而他们这些人,都是困在其中的陪葬。
不同的或许是,平儿选择了留下,与这艘正在沉没的巨船共存亡。而他,必须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这个念头,此刻像刀刻斧凿般,清晰而坚定。
他必须走。一刻也不能多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