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扎是被抬到盐源东山口水寨前的。
他浑身青黑,已是动弹不得,嘴巴只能轻声呢喃,亲兵要附耳细听,才能知道说的是什么。
这数十里山路走下来,麾下已折损近半,即便如此,旺扎还是硬挺着继续行军。
但看到暴涨的东泸水,他还是欲哭无泪。
江对岸飘扬的日月旗似是对他们无尽的嘲笑。
是老天都在帮唐军啊!
吐蕃军士大眼瞪小眼。
是留在此处等水位下降、水流变缓?
还是掉头撤军?
身后那片林子,他们是不想再钻了。
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都被其吞噬。
羌奴来去如风,隐蔽性极好。
人他们如何骁勇善战,但是面对这样的敌人却是徒呼奈何。
“.......过.........过........”
亲信低头到他嘴边:“东本,您说什么?”
“......过.....过江.......”
“哦,是驻扎啊。”
旺扎气得睚眦欲裂,费尽全身力气动了动右手,勉强指向对面。
亲信连忙将他的手摁下,然后将其身上厚实的羊皮毯子盖到脸上。
“东本累了,需要休息,他最后的命令是,全军待命,原地休整。”
众军士一听,全都松了口气。
前有山洪,后有密林。
勇猛的吐蕃战士可以冲锋,可以战死,但是如此死得窝囊,不是他们想要选择的。
旺扎也被人放在一边,各自忙活扎营的事情了。
他们的主将就这么长眠在了此处。
李固放下单筒望远镜,轻轻舒了口气。
这场雨来得恰到好处。
火攻之策都用光了才下。
老天真是给面子。
还顺带让江水暴涨,阻了吐蕃援军。
买一赠二。
因李晟绕后路突袭而带来的兵力紧张瞬间缓解了。
水寨经过几次大战,本身结构已是不牢,又被江水冲击,几乎成了危房。
李固干脆将守军全部撤了回来,全部投入地面防御战。
此时坡下的吐蕃军虽然损失惨重,锐气尽失。
却还没有放弃。
这就是兵力多的优势了。
几个东岱轮番上阵,极大程度地抵消了士气低迷带来的负面影响。
虽然战场烈度大大降低。
可防守的唐军士兵却完全不能松懈。
甚至顶在前面的甲士至今也没有轮换。
李固身边的这些部曲是最后的总预备队,轻易不能使用。
他这边已陷入僵持。
几波攻防下来,已能看出对面的吐蕃将领战场经验极为丰富。
李晟的背后偷袭,成功率最多在两可之间。
同时还要当心来自嶲州城方向的两面夹击。
而更让人焦虑的是。
又是几日过去。
邛池城塞到底怎么样了?
如果已然陷落。
那他不光之前的努力全部白费,甚至自身都要深陷险地。
而此时。
鲜于仲通却几乎身处绝境了。
前两日依仗着剩下的猛火油,再加上敌人来袭数量不多,倒是被他牢牢守住了麻栗关城。
尚野息砍了那东本的脑袋,又加派了一个东岱的军力。
此处唐军一下就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鲜于仲通已准备虚晃一枪,就此顺着安宁河逃跑。
谁知一场大雨下来。
河水暴涨。
这下麻爪了!
难道就这么交代在这里?
他抬头望天。
创业未半,而中道崩阻?!
天何薄我?!
难道要投降跟吐蕃人上高原?!
他堂堂西南第一豪富,锦绣天府的好日子过惯了,那种苦怎么吃得了?
思来想去,好似只有杀身成仁这一条路了。
好歹青史上能记下一笔,子孙后代与有荣焉!
“儿郎们,本司马准备与嶲州共存亡,你们家中有牵绊的,就拿了钱财各自逃命吧!”
麾下群情激奋,纷纷表示愿与他共进退。
大家也不是傻子。
没了水战优势,河谷地怎么跑得过吐蕃?
钻山沟也是死路一条。
回去的路起码要翻几十座山。
除了少数羌兵之外,谁活得下去?
干脆在此死战!
鲜于仲通心中豪气顿生。
“好!既然你们不要那铜臭之物,就丢给犬戎狗崽子吧!”
众将士依言而行。
大批财货从城头丢下。
有倒霉的吐蕃军士被瞬间砸死。
可大规模哄抢爆发了。
麻栗关再努把力就攻下了,里面好处的大头肯定又是东本的。
那眼前的些许铜钱绸缎,拿点不过分吧?
鲜于仲通并没有让麾下继续射击,而是趁此机会喘了口气。
攻城的吐蕃军没了阻碍,自然是大抢特抢,甚至彼此拳脚相向。
负责指挥的东本气得破口大骂,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事后将带头之人砍了了事。
如此这般,麻栗关竟又守住了一波攻势。
鲜于仲通喘着粗气,遥遥望向邛池城塞。
那处被围攻这么多天,而且面对的敌人又是这边的近乎十倍。
他心中对这位匆匆见过一面的章仇兼琼,平添了十二分的敬意。
但此时的章仇都督并不想要这些敬意。
他只想活!
守军正兵如今已死伤殆尽,只剩下十来个贴身的部曲。
组织起来的嶲州青壮也所剩不多,甚至盐户、铜矿工人都几乎被拼光了。
王承训斜躺在墙边,气息已非常微弱。
“差不多了。”
章仇兼琼幽幽道。
王天使闻言,双眼多出一丝神采。
“少府与无量真阁的匠人已准备就绪,只待都督一声令下。”
从守嶲州城算起,近月的围城战。
几乎所有有生力量都打光了。
章仇兼琼都没舍得让王承训带来的匠人守城。
而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最后看了一眼城下狼藉的战场。
那里最多的是嶲州百姓的尸骨。
他们被吐蕃驱赶,蚁附攻城。
骨肉相残,血亲相杀。
人间至惨莫过于此。
“开闸放水!!!”
随着他一声令下。
身后暴涨的邛池水似带着仇恨汹涌而出!
轰隆巨响让吐蕃士兵有些茫然。
瞬间。
他们便被怒涛吞没。
章仇兼琼屹立城头。
大水在其两侧狭道喷涌而过。
当日放弃嶲州,固然是因为兵少不好防御。
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对邛池水攻抱了一丝希望。
王承训是圣人派的获铜使。
他没权力指挥调动。
因此在吐蕃袭来的第一时间,也只能“劝说”其入城躲避。
不出所料。
传讯的心腹空手而回。
可两日后。
天使人马竟去而复返,直让他大喜过望!
初冬暴雨已具天时。
邛池大水就是地利。
少府工匠凑齐人和。
邛池城塞就是飞沙嘴。
左右两侧狭道就是内外江。
邛池水此刻化身岷江!
少府与无量真阁的工匠在此处仿造了简易版的楗尾堰。
而傲立城头的章仇兼琼此刻就犹如绝壁大佛,俯瞰人间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