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七年五月,广州扶胥港。
人头攒动,鼓乐齐鸣。
以张九龄为首的岭南高官悉数在场。
他们都是为送别李固而来。
在过往大半年的时间中。
岭南诸业兴旺,百族和谐共处。
麻逸、苏禄等地接连发现大铜矿、金矿。
汉商合资建“金山港”,作为永久驻点。
广州-流求-金山航线往来船只络绎不绝。
李固以此处铜料为基,于广州营造钱监。
受此刺激。
汉商积极拓展南洋诸海航道,彻底清空大食商人原有商贸网络。
可福兮祸所伏。
海贸兴盛后。
洋面上崛起了一股叫做“海龙王”的盗匪。
清海军人少船少,往往追剿不及。
李固因此上疏朝廷,加强海防,请立“静海军”,募本地汉、俚僚、畲、疍诸族为水手,护卫商路。
所需军费由翻了两番的市舶税承担,并不会增加岭南的整体负担。
同时命零散商船尽量结伴而行,共同购买保险,由韦家柜坊组建水师团练护航。
新任静海军军使陈散出身广州陈氏,今日正与其族长陈夕站在一起。
而张九龄看了看这一身匪气的“陈军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广州陈氏有这么个族人。
“张公.....张公?”
李固的声音让张九龄神情有些恍惚。
眼前海帆蔽日。
此次这位镇军大将军北上扬州的船队,光是能远涉重洋的大船就足有上百艘,其他随行的民间小船更是多到不可计数。
虽然其中主要是拜赛义德的“厚赐”。
但如此盛景,还是让他这位五府经略使心生感叹。
去岁在广州府重逢时。
眼前这位刚刚经历过“海难”。
不过破船一条,部曲数百而已。
如今这才多少时日,竟已是这般光景了。
“张公,今日南风正盛,不应送某句一路顺风吗?”
张九龄轻叹道:“你可终于走了。”
李固尬笑道:“张公这话如何说来,好似本将在岭南做了多大恶事一般?”
张九龄冷哼一声:“镇军大将军可是造福岭南一方呢,兴产业、扩海贸、找铜矿、助教化,你要是继续待下去,广州可能就只知李将军,不知张经略了。”
李固一把拉住对方的枯手:“这些还不都是张公的功绩?某只是敲敲边鼓而已!当日大食胡商如何嚣张?可张公复位以来,不还是乖乖浮海而来?”
圣人遣使者发国书将大食国训斥一番后,对方果然没有坚持多久,便上表请罪,接受了所有大唐提出的贸易条件。
这个结果早在李固的预料之中。
路上商路因唐军兵锋至今还未重临葱岭以西,因此只能维持现状。
而海上的势力范围却大为改观。
双方都默认以“室利佛逝”为缓冲地带。
以东为唐。
以西为大食。
整个南洋诸海,被诸国私下称为“中国海”或“中华海”。
其最早来源于“梵语”——秦那巴哈尔。
而秦(sin\/cyn)也是大食、波斯、突厥、天竺等国对华夏神州的一致性称谓词根。
意思都是中国。
张九龄却将手挣脱,然后顾左右而言他:“上月章仇兼琼计破安戎城,有此功勋,说不得就要回转长安了。”
此次大胜,彻底扭转了剑南道对吐蕃的战略被动。
成都府的最大威胁消失。
李隆基大喜过望。
不光在旨意中大肆称赞章仇兼琼,甚至将安戎城改名为“平戎城”,表达了他心中的期许。
李固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甚至情报比张九龄的还要快上三步。
加封章仇兼琼为御史大夫、上柱国的诏书已经从长安出发了,算算时间,应是刚到成都府。
平戎城虽重要。
但充其量只是当年王昱未完成的“作业”,而从权提拔上来的章仇兼琼资历与功劳还远远不够,如今也只是刚完成“补课”而已。
这一点,张九龄不可能如此没有常识。
他这是欺李固年龄小,对大唐官场理解太浅。
以“节度使”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为饵,进行试探罢了。
殊不知。
李固早非吴下阿蒙。
其京中的消息渠道与政治资源,已远不是行将就木的张老头儿所能知晓的。
“听说此次大捷,深入敌营的乃是一个叫做杨国忠的节度幕府从事,敏捷机敏、忠义无双,幸哉我大唐人杰辈出啊!”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张九龄有些懵。
试探被识破就被识破。
你小子扯什么杨国忠?!
谁是杨国忠?
你家亲戚啊?
不对。
应是你家仇人才是。
张九龄冷哼一声:“那就祝镇军大将军一路顺风了。”
说罢。
便拂袖而去。
如今就散官品秩来说,二人已是平起平坐。
可张九龄资历太老,又是从中书令退下来的,照理说不来送行也无所谓。
但他今日却还是没忍住。
一来是出于“开元老臣”的责任心,还是想窥一窥这少年大将的心思。
二来也是心中有气,想要撒一撒。
岭南五管之三,都被对方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这位经略使几乎处于半架空状态。
刚开始虽然已做过心理建设。
可大半年的时间下来,一桩桩一件件,些许的憋屈累积,唐张九龄就想骂上一骂。
谁知李固滑不溜秋,竟然是个三不沾。
老经略只好吹胡子瞪眼,甩手走了。
“张公!!”
李固吐气开声,一下便让周围有些喧闹的氛围安静下来。
张九龄止步,却未回头,显然还是心中有气。
李固却俯身大礼下拜。
“大唐前中书令、集贤院大学士,张公九龄,上承姚宋二公之气,下启开元文治之风,清正廉洁、为天下公!悠悠青史,必有贤名,请受我等一拜!”
其身后李晟、李守忠以下数千军士、水手、匠人纷纷拜倒。
“请张公受我等一拜!”
言辞恳切,心意拳拳。
周围送行官员见此一幕,不敢怠慢,也跟着躬身行礼,口中齐呼张公大贤。
张九龄缓缓转身,身躯微微颤抖。
“你........”
李固真情流露,再次握住老人枯瘦的手掌。
“当年渭河大堤上,张公之语,言犹在耳,殷殷嘱托不敢忘怀,今日一别,天涯相隔,不知以后是否还能聆听教诲,故此拜之!”
“哎~~~”
张九龄深深叹了口气。
他仕宦数十载,一片公心可昭日月,可终究落了个戚戚然回乡的结果。
要不是眼前少年。
他已是被投闲置散,哪还能像现在一样,虽不能兼济天下,但起码还能造福乡梓。
“我已晓你心意。”
他轻轻用手背挥了挥。
“快去吧!既然你知开元局面不易,就要好好守护,做个样子出来!”
李固这次没有说话,只最后重重抱拳,将一纸条塞入老人手中。
待庞大船队渐次离港后。
张九龄将纸条打开。
“大唐开元全盛日,始于圣人,终于明公!”
两年后的冬夜。
玄宗朝最后一位贤相张九龄,薨逝于广州任上。
次月。
李隆基改元天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