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里面没有光,也没有声音。我扶着陈砚往前走了一步,脚踩在湿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水声。他靠在我肩上,呼吸很慢,但手臂还在发烫。我把他放在墙边,让他背靠着金属支架坐下来。
他的眼睛睁着,眼神有些空。我抬起手,用相机残片划破指尖,把血抹在他手腕胎记的边缘。血刚碰上皮肤就往下渗,像是被吸进去一样。几秒后,那块印记的颜色变淡了些,红光不再闪烁。
他眨了眨眼,喉咙动了一下。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我问他。
他没立刻回答。过了会儿,才低声说:“陈砚。档案馆的修复师。”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确认他不是在模仿谁的语气。然后我站起身,朝屋里走去。
这是一间控制室。到处都是倒下的机柜和断裂的电缆。地上积着浅浅一层水,映出头顶零星亮着的指示灯。那些光很弱,蓝的、绿的,在水面上晃,照不出完整的影子。
中央有一台服务器还连着电源。外壳裂了条缝,面板歪斜,但前面的小屏幕亮着,显示着一行字:系统待命。
我蹲下检查接口。大多数线路断了,接头氧化发黑。我试着从背包里翻出便携设备,插上去,屏幕立刻跳出提示:无法识别终端。
我拔掉线,回头看向陈砚。
他已经站起来了,正一步步朝服务器走来。走到一半时,他停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铭牌。
“市档案馆……1987型数据阵列。”他说。
他的声音比刚才稳多了。
他抬头看我,“我能修。”
我没说话,只是让开位置。
他脱下外套铺在地上,跪坐下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镊子、钳子、焊枪,还有几卷不同规格的导线。这些东西他一直带着,像随身的工具箱。
他拆开服务器面板,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什么重要的零件。里面的线路乱成一团,有些烧焦了,有些脱落了。他一根根检查,剪掉坏的,用新线接上。焊枪点火时发出一声轻响,火花闪了一下就灭了。
我站在旁边看着。
他的手指很稳,但额头开始出汗。有几次,他的左手抖了一下,又强行压住。我知道他在对抗什么。林晚的意识还在他脑子里,随时可能冒出来。
“别让她进来。”我说。
他点点头,没抬头。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子里只有工具碰撞的声音和电流偶尔的嗡鸣。终于,他拿起最后一根光纤,对准接口,慢慢推进去。
咔的一声。
主机震动了一下,屏幕闪了几下,重新亮起。系统启动进度条开始走,从0%到100%,用了将近两分钟。
然后,打印机自动吐出一张纸。
我拿起来看。
是实验日志的一部分。标题写着:“母体融合计划——第七号容器稳定机制”。
内容不多,但足够让我看懂。
第七号容器必须定期摄入前六具尸体的记忆残片,否则意识结构会崩解。摄入方式是通过视觉、听觉或触觉接触残留信息源。若中断超过七十二小时,容器将开始反向吸收母体数据,最终导致身份逆转——即容器成为母体,母体意识消散。
换句话说,我不是在摆脱林晚。
我在变成她。
我看完了,把纸撕成两半,再撕,直到变成一堆碎片。我扬手一撒,纸屑落在积水里,浮着。
就在这时,那些碎片突然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
它们自己立了起来,悬在半空,排列成一个人形轮廓。接着,一道光影浮现,穿酒红丝绒裙的女人站在那里,头发挽起,发卡上有珍珠。
她说:“好孩子,把身体还给妈妈。”
声音是从纸屑中间传出来的,清晰得不像幻觉。
我后退一步,撞到了操作台。
陈砚也看见了。他猛地站起来,挡在我前面。他的右手还拿着焊枪,指节发白。
光影没动,也没再说话。几秒后,它慢慢消散,纸片落回水面,漂开。
屋子里安静下来。
我低头看着打印机。它又吐出一张纸,比刚才厚一点,上面写着“附件:记忆摄入记录曲线”。
我拿起来,快速扫了一遍。
曲线图显示,我的记忆摄入量在过去三个月里持续下降。最近一次有效摄入是在第298章,之后几乎为零。而在曲线末端,出现了一个反向峰值——那是我开始主动摧毁前六具容器的时候。
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我不再接收她们的记忆。
我在输出。
我正在把属于“林镜心”的东西,一点一点还给林晚。
我把这张纸也撕了,扔进水里。这次没再出现影像。
陈砚转过身,看着我。
“你早就知道?”他问。
“不知道。”我说,“我只是不想再听她的声音。”
他点头,似乎信了。
我们都没再说话。屋里的温度好像更低了。我注意到服务器屏幕还在亮着,进度条已经走完,现在显示的是主菜单界面。
【1. 实验日志全集】
【2. 容器状态监控】
【3. 母体转移日志】
【4. 备份记忆库】
光标停在第一个选项上。
我伸手准备点进去。
陈砚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别看太多。”他说,“有些东西看了就忘不掉。”
“我已经忘了太多。”我抽回手,“现在该补上了。”
我点了第一项。
页面跳转,加载了几秒,列出十几个文件。我选了最早的那份。
屏幕上出现文字:
“第一次人格移植实验,编号L-07。供体:林晚(神经心理学家)。受体:健康女童,七岁,代号‘念’。原意识剥离成功,残存记忆封存于胶片底片,共三十六张,藏于704室衣柜夹层。”
我手指顿住了。
衣柜夹层。
我住进704室的第一天,就在那里摸到过一块松动的木板。我当时以为是房子老旧,没在意。
原来那是起点。
我继续往下看。
“移植后第七年,受体出现排异反应。为维持意识锚定,启动二次融合程序,引入第二具容器记忆片段。此后每三年进行一次记忆补充,方式为观看原始录像与接触遗物。”
我忽然想起那些夜里,我总不自觉地翻看老照片。
我以为那是回忆。
其实是进食。
我关掉文件,点开第二项:容器状态监控。
页面刷新,显示出七个名字,对应七具尸体。
前六个都标注着“已失效”。
第七个写着:林镜心。
下面有一行小字:当前稳定度61%,情绪波动值超标,建议立即进行记忆补充。
再往下,是生理指标。
脑电波频率异常,a波与θ波交替紊乱,右半球活跃度高于左半球百分之三十七。
这不是病。
这是进化。
我退出菜单,点进第四项:备份记忆库。
这里有很多文件夹,按年份分类。我找到最近的一个,打开。
里面只有一段视频。
我按下播放。
画面很暗,是一个房间。镜头晃动,像是有人在手持拍摄。然后,门开了。
一个女人走进来,穿深灰风衣,扎低马尾。
是我。
但我认得出来,那是三天前的我。我手里拿着相机,走向床边的柜子,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相册。
我坐在床沿翻看。
突然,我停下来,盯着其中一页。
镜头拉近。
那是一张童年合影。我和一个小女孩站在花坛前,她拉着我的手,笑得很开心。我手腕内侧,有一朵玫瑰状的胎记。
画面外传来我的声音,很低,带着颤抖:
“昭……是你吗?”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盯着屏幕,很久没动。
陈砚站在我身后,一句话也没说。
我知道他在等我说什么。
我说不出来。
我又点开下一个文件夹,更早一些的年份。里面也有视频。我随便选了一个。
画面还是那个房间。还是我。但这一次,我没有翻相册。我站在镜子前,摘下耳环,一颗一颗放进盒子里。
然后我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说了句:
“妈妈,我今天拍了很多照片。”
我关掉视频。
服务器屏幕重新回到主菜单。
我转身,看向陈砚。
他脸色很难看,嘴唇有点发白。
“你还撑得住吗?”我问。
他点点头,“还能再查点别的。”
“不用了。”我说,“我知道够多了。”
他没反对。
我走到打印机旁,把剩下的纸全部扯出来,揉成团,塞进衣服口袋。我不想留下任何能被读取的东西。
然后我拔掉服务器的主电源线。
屏幕黑了。
屋子里彻底暗下来,只剩下门外阶梯透进来的微弱反光。
我扶着墙往回走。
陈砚跟在后面。
我们谁都没说话。
快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
我回头。
他抬起左手,卷起袖子。在小臂内侧,有一朵淡淡的玫瑰印记。
“这个。”他说,“不止我有。”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没回应。
他放下袖子,继续往前走。
我伸手去推门。
门没关紧。
外面的空气涌进来,带着一股味道。
消毒水混着干枯花瓣。
门缝底下,有一小片泛黄的纸角露出来,像是被人塞进来的。
我蹲下,把它捡起来。
是一张胶片底片。
对着微光一看,上面有两个小女孩的背影,手牵着手,走在长长的走廊上。
其中一个,穿着红睡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