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了妖公寓上方的天空,将白日的喧嚣与光亮一并吞噬。公寓内部,却亮起了温暖而坚定的灯火,与后院那道被层层封印勉强束缚的、散发着不祥暗紫色幽光的“归墟之扉”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在无边黑暗中坚守的孤岛灯塔。
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取代了往日晚间的松弛。所有拥有一定灵智、能够理解现状的住户,都收到了九方先生的通知,齐聚在最大的主客厅内。就连平日里总窝在角落打游戏的章鱼哥,也罕见地收起了他的触手和游戏机,几只大眼睛带着一丝不安转动着;无头骑士则将自己的头颅端正地放在膝盖上,一副严肃聆听的姿态。
林泉坐在靠近九方主位下首的一个位置,低垂着眼眸,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他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有关切,有好奇,有担忧,也有如芒在背的审视,尤其是来自阴影角落处,那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属于赤影。那卷暗褐色的《界门遗章》此刻就放在九方手边的桌面上,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更大的波澜却即将掀起。
九方端坐于主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这些形态各异、却共同构成了“家”这个概念的成员。白先生依旧温润,但眉宇间凝着一丝化不开的忧色;小瞳难得安静地坐在白先生身边,小手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阿蛮庞大的身躯坐在地板上,像一座沉默的小山,石质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忠诚;墨老常坐的位置空着,那份缺失的智慧与沉稳,让此刻的氛围更添一分沉重。
“诸位,”九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今夜召集大家,是因为我们‘家’的处境,以及一位家人的身世,已经到了必须坦诚布公的时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九方,以及他身旁垂首不语的林泉身上。
九方没有绕圈子,他直接拿起那卷《界门遗章》,声音平稳地将林泉的发现,以及其中关于“守门人”的职责、权柄与宿命,用所有人都能理解的语言,清晰地阐述出来。他没有刻意渲染,只是陈述事实,但那些关于“沟通两界”、“血脉为钥”、“维系平衡”、“终焉孤寂”的词语,本身就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当听到林泉那看似“缺陷”的能力,竟可能源自如此古老而沉重的血脉宿命时,客厅里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
“守门人……俺好像在啥老故事里听过一耳朵……”阿蛮瓮声瓮气地嘀咕着,努力回想。
“所以林泉哥哥不是怪胎,是……是古老英雄的后代?”小瞳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单纯的崇拜。
“英雄?哼……”阴影里,传来赤影毫不留情的冰冷低语,“……招灾的引信还差不多……”
这话如同冰水泼下,让刚刚升起一丝兴奋的小瞳瞬间蔫了下去,也让其他住户的脸色变得更加复杂。
九方抬手,压下议论,目光转向林泉,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林泉,将你感知到的,关于你自身能力与这卷皮卷,甚至与后院那道‘门’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告诉大家。”
林泉身体微微一僵。他抬起头,迎上众多目光,感觉喉咙发紧。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量平稳的语调,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和恐惧:“我……我能感觉到,我的能力,和这上面描述的‘守门人’很像。而且……赤影说得可能没错……后院那道‘门’的出现,或许……或许真的和我有关。我的血,我的存在,可能……就是一个坐标,或者……一个钥匙。”
承认这一点,对他而言无比艰难。这几乎等于当着所有家人的面,承认自己是带来灾难的源头。
客厅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自责与负罪感如同潮水般将林泉淹没,他几乎不敢去看任何人的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指责与排斥并未如潮水般涌来。
“痴儿。”
一声温和的叹息响起,是白先生。他看着林泉,目光中充满了悲悯与理解,“宇宙生灭,法则运行,岂是一人之力所能引动?‘归墟之扉’的出现,是多方因果交织、积弊爆发的必然结果。晦夜堂的野心,‘墟’的堕落,乃至天地间能量平衡的长期倾斜,皆是诱因。你的血脉,或许在特定条件下被利用或共鸣,但绝非根源。将如此沉重的罪责揽于己身,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傲慢罢了。”
白先生的话语如同清泉,缓缓流淌过林泉焦灼的心田,带来一丝清凉的慰藉。
“白先生说得对!”小瞳立刻跳了起来,挥舞着小拳头,“林泉哥哥才不是灾星!你给我们做好吃的,帮我找羽毛,还为了保护大家受了这么重的伤!你是我们的家人!”
阿蛮也用力点头,石头发出一阵摩擦声:“俺不懂啥门不门的,俺就知道,林泉是咱公寓的人!谁欺负他,俺第一个不答应!”
就连一向寡言的图书管理员,那本飘在空中的厚重典籍也微微翻动书页,散发出赞同的精神波动。
这些质朴而坚定的支持,让林泉鼻尖一酸,几乎落下泪来。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家”给予他的,不仅仅是容身之所,更是无条件的信任与温暖。
“够了。”赤影冰冷的声音再次打断这温情的氛围,他从阴影中彻底走出,猩红的眼眸锐利如刀,先扫过白先生和小瞳,最后定格在林泉身上,“……感情用事……改变不了事实。”
他指向后院的方向,语气咄咄逼人:“……‘门’确实因他而稳定显现……这是共鸣,无法否认!他的血脉……就是最大的变数和危险!谁能保证……下一次共鸣,不会彻底摧毁结界?”
赤影的质疑,残酷却现实,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面对赤影的逼问,以及众人再次投来的复杂目光,林泉握紧了左拳,空荡的右肩微微颤抖。他知道,赤影的话虽然刺耳,却并非全无道理。信任无法消除客观存在的风险。
就在这时,九方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赤影的担忧,不无道理。”九方平静地承认,但他的话语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但正如白先生所言,归咎于一人,于事无补。危险已然存在,逃避与内耗,只会加速我们的灭亡。”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林泉身上,带着一种决断。
“林泉的身世,与后院的‘归墟之扉’,乃至我们未来可能面对的一切,都已紧密相连。被动等待,绝非良策。”
九方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因此,我决定——”
“我们将不再固守于此,被动应对。”
“我们将主动出发,去探寻‘守门人’的遗址,去追寻林泉血脉的源头,去弄清这一切背后的真相与关联!”
“唯有了解我们的敌人,了解我们自身,才能在这‘洪流’中找到一线生机!”
主动出击?探寻身世源头?
这个决定如同惊雷,在客厅内炸响。所有人都被九方这大胆而决绝的计划震撼了。
林泉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没想到,九方不仅没有因为他可能带来的危险而放弃他,反而要举全公寓之力,帮助他去寻找那渺茫的根源!
“此途必然艰险万分,前路未知。”九方的目光变得锐利,“可能会面对‘净妖盟’的残余,可能会遭遇未知的凶险,甚至……可能会直面‘归墟’的力量。现在,告诉我你们的选择。”
他环视众人,等待着回应。
小瞳第一个跳起来举手:“我去我去!我可以当侦察兵!”
阿蛮捶了捶胸口:“俺力气大,能扛行李能打架!”
白先生微微颔首:“医者仁心,自当同行。”
就连那本厚重的典籍也飘到九方面前,书页哗啦啦地翻动,表示知识与记录将一同前往。
所有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唯一没有表态的赤影身上。
阴影中的影妖沉默着,猩红的眼眸在九方和林泉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冷哼,再次融入黑暗,只留下一句破碎的话语:
“……随便你们……送死……”
“……但别指望……我会护着……那个麻烦的小子……”
虽然没有明确支持,但也没有反对。这已是赤影最大的让步。
九方点了点头,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他看向林泉,目光深邃:
“林泉,这是你的宿命,也是我们的道路。你,准备好了吗?”
林泉看着眼前这群虽然形态各异,却在此刻为了他而选择共同面对未知危险的“家人”,胸腔中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满。恐惧依然存在,自责未曾消散,但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决心,正从心底蓬勃而生。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九方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探寻之旅,就此定下。
而前路,是希望之光,还是更深的绝望泥潭?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