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县衙,后堂书房。
烛火不安地跳动,将襄城伯李国桢那张阴沉得如同窗外铅灰色天空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那份南阳总兵陈永福亲笔回复的公文,此刻正被知县王有财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捧着,每一个字都像烙铁般烫着他的眼睛和心。
“……襄城伯钧鉴:永福顿首再拜。伯爷钧令,剿除匪患,保境安民,末将敢不尽心?然豫南之地,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府库空虚早非一日。左帅前锋数万已抵新野,索粮甚急,声言无粮则兵溃,溃则为流寇,其祸更烈于陈远小股!南阳府库,罗掘俱穷,仅能支应左帅部数日之需。末将所部,亦已断饷两月,士卒饥馁,怨声载道,几有鼓噪之虞。此时若再分兵两千驰援襄城,非但无粮可支,恐激起大变,反为不美!恳请伯爷体察下情,暂息雷霆之怒。待筹措些许钱粮,或左帅部北上就食后,末将必亲提精锐,为伯爷荡平伏牛山草寇,以赎前愆!陈永福再拜顿首。”
无兵可调!无粮可支!
王有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拿着公文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完了,彻底完了!南阳的兵指望不上了!那伏牛山的陈远…想到那悍匪头子在襄城闹出的天大风波,想到他手下那些凶神恶煞的亡命徒,王有财的后脊梁就一阵阵发凉。这帮杀神要是记恨在心,日后报复起来…他这小小的襄城知县,岂不是首当其冲?他偷偷抬眼瞄向主位的李国桢,心中叫苦不迭:伯爷啊伯爷,您惹下的这滔天大祸,最后可别让我这芝麻官来顶缸啊!
李国桢胸中郁结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闷气,如同巨石压在胸口。他猛地转过身,手臂肌肉贲张,五指箕张,似乎想抓起那份公文狠狠撕碎!但最终,那只手只是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又颓然落下,重重地拍在坚硬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公文被震得跳起,又无力地飘落。这声响吓得王有财一个哆嗦,差点没把公文掉在地上。
“竖子…不足与谋!” 李国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与难以言喻的愤懑。他踱到窗边,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抠着坚硬的窗棂,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木头抠出洞来。调集大军围剿伏牛山的计划,还未开始,便已胎死腹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掣肘感,让他倍感憋屈。
张彪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屏息凝神。王有财更是大气不敢出,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藏进椅子里,心中哀嚎: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只盼伯爷千万别把火撒在我头上…
良久,李国桢才缓缓转过身,脸上那暴怒的神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阴沉和狠戾,如同淬了毒的寒冰。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刀子,首先就剐在了王有财身上。
“王知县!” 声音冷硬如铁。
“下…下官在!” 王有财一个激灵,连忙起身,躬得更低了,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
“城中搜捕反贼余孽,进展如何?” 李国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力,“可有那‘玄尘子’的下落?可有城中内应的线索?”
王有财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掏出帕子,哆哆嗦嗦地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声音带着明显的惶恐和底气不足:“回…回禀伯爷!下官…下官已竭尽全力!三班衙役连同守备营的兄弟,全城大索三日,盘查道士、游方郎中、可疑生面孔无数…可…可皆非那‘玄尘子’!此人…此人如同鬼魅,踪迹全无啊!” 他偷眼看了看李国桢愈发阴沉的脸色,赶紧补充道,“那葛老头的药摊,更是日夜都有人盯着,连只苍蝇飞过都看得清!可这几日,除了几个确实伤了胳膊腿的苦力去买些药,并无异常!南城窝棚区也梳理了几遍,抓了些偷鸡摸狗的无赖泼皮,大刑伺候之下,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线索…线索似乎…似乎都断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哭腔。心中却打着鼓:搜?怎么搜?那帮亡命徒神出鬼没,万一逼急了杀个回马枪…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还是糊弄过去算了…
“断了?”李国桢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弧度,眼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寒意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盯着王有财,那目光让王知县感觉自己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双腿都有些发软。“王知县,你这父母官,当得…很称职啊!” 语气中的讽刺如同冰锥。
“伯爷息怒!伯爷息怒!下官无能!下官该死!” 王有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心中却把李国桢骂了千百遍:你惹的祸事,倒来怪我!有本事你自己去山里抓人啊!
“哼!” 李国桢冷哼一声,不再看地上抖成一团的王有财,目光转向张彪,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张彪!传本伯钧令!”
“属下在!” 张彪挺直腰板。
“第一,加派人手!县衙三班、守备营,还有本伯的家丁,全部动起来!那些地头蛇,那些三教九流,那些平日里靠贩卖消息过活的鼠辈…统统给本伯梳理一遍!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玄尘子’挖出来!”
“是!”
“第二,悬赏!” 李国桢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书房,“以本伯和襄城县衙的名义,张榜公告!悬赏白银五百两,要那‘玄尘子’的人头!悬赏一千两,要陈远老巢伏牛山的确切位置和布防图!重赏之下,必有亡命之徒!本伯倒要看看,这襄城内外,是铁板一块,还是人心似铁!”
王有财听到要县衙联名悬赏,心里更是叫苦连天,这榜文一贴出去,他王有财的名字可就和这要命的悬赏绑在一起了!陈远那帮人看到了,能不记恨?但他哪敢说个不字,只能趴在地上连连应诺:“下官…下官遵命!即刻…即刻就办!”
李国桢不再理会地上的王有财,他大步走到悬挂的河南舆图前,手指狠狠戳在伏牛山的位置,指甲几乎要嵌进那粗糙的纸面,声音如同九幽寒风:“陈远…你以为躲进那穷山恶水,就能高枕无忧了?本伯动不了大军,还动不了暗箭?本伯倒要看看,你这只缩回洞里的耗子,能躲多久!下一次…定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李国桢扭曲而狰狞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宛如择人而噬的恶鬼。王有财跪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笼罩全身,仿佛那悬赏的刀锋,不仅指向山中的陈远,也隐隐悬在了他自己的头顶。无形的杀机,伴随着重金悬赏的风声,如同冰冷的毒雾,从这县衙书房弥漫开来,迅速笼罩了整个襄城,并向着莽莽伏牛山,悄然蔓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