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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洛山,深处。
莽莽苍苍的群山如同沉默的巨兽脊背,在深秋的寒风中起伏。枯黄的落叶铺满了崎岖的山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叶气息和一种压抑的寂静。
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几座用树枝、茅草和破旧油布勉强搭成的窝棚如同大地上的疮疤,这便是闯王李自成残部的藏身之所。凛冽的山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扑在窝棚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最大的窝棚内,光线昏暗。李自成盘膝坐在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头上,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深蓝色箭衣,膝盖处磨损得尤为严重。他身形并不算特别魁梧,但骨架宽大,肩背挺直,如同山岩般沉稳。
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浓密的眉毛下,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不灭的星火,燃烧着不屈的意志和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看透世情的光芒。他正用一块磨刀石,专注而缓慢地打磨着一柄腰刀的刃口。刀身虽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但在他手中,每一次打磨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窝棚里格外清晰。
刘宗敏、高一功、李过、田见秀等核心将领围坐在旁,或擦拭武器,或整理破旧的皮甲,气氛沉闷。自从鱼腹山惨败,仅率千余骑遁入这商洛深山,他们就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鹰,在饥饿、寒冷和官军不断的小规模清剿中苦苦挣扎,舔舐伤口,积蓄着那微薄却不肯熄灭的火种。
一个负责联络外界的哨探头目,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钻进窝棚,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兴奋光芒:
“闯王!各位将军!河南有大事!”
窝棚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李自成磨刀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探子脸上:
“讲。”
“是襄城那边!伏牛山里一伙叫黑风寨的山贼,头领叫陈远,是个秀才出身!这厮…这厮干了一票泼天大的买卖!”
探子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他带人劫了福王朱常洵的贡品车队!金银珠宝不说,连给万历皇帝陵寝预备的金丝楠木都抢了!”
“什么?!”
“劫了福王的贡品?!”
“金丝楠木?!”
窝棚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连一向沉稳的刘宗敏都瞪大了眼睛。福王!那可是崇祯的亲叔叔,天下最富有的藩王!他的贡品被劫,这简直是捅破了天!
李自成的眼睛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两盏明灯!他停下了磨刀,将腰刀轻轻放在膝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力量:
“陈远…黑风寨…禹州之战后逃入伏牛山的那个秀才?”
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禹州破城,以流民之身击溃官军,虽败退却未被剿灭,这份本事已非寻常流寇可比。原以为被李永福大军围剿,迟早覆灭,没想到竟能绝地反击,干了如此惊天动地的一票!这不仅是胆魄,更是对朝廷权威赤裸裸的挑战!
“正是此人!”
探子用力点头,“李永福那老狗闻讯,火速率五千精锐从开封扑向襄城围剿!按时间来算,现在应该已经跟陈远打起来了!”
“好!好一个陈远!”
李自成猛地一拍膝盖,霍然站起!他那略显瘦削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如同一头被惊雷唤醒的蛰龙!眼中那不屈的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
“天助我也!真乃天赐良机!”
他环视着同样被这消息点燃的众将,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昂:
“李永福!河南总兵官!他手下最精锐的五千战兵,如今被拖在伏牛山里,动弹不得!整个河南腹地,还有谁能挡我闯营铁骑?!”
“闯王说得对!”
大将刘宗敏猛地站起,独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狗官兵的主力被钉死在山沟里!河南遭了大旱,遍地都是活不下去的饥民!这正是咱们杀出去,重整旗鼓的大好机会!还等什么下个月?干他娘的!”
“对!干他娘的!”
“杀出山去!再拉队伍!”
“让崇祯老儿知道,闯营的旗还没倒!”
高一功、李过、田见秀等将领群情激奋,压抑已久的战意如同火山般喷发!几个月来在山中憋屈的蛰伏,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机彻底点燃!
李自成看着众志成城的部下,心中豪气顿生。他走到简陋的“议事桌”前,是一大块用石头砌起来的圆桌,拿起一根树枝,在铺着薄尘的地面上划拉着:
“时不我待!原定下月出山,必须提前!就在…两天后!”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身旁那位一直沉默思索、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他的军师顾君恩:“军师,你看,咱们这把尖刀,该先捅向河南哪座城池?”
顾君恩捻着几缕稀疏的胡须,眼神锐利如鹰隼。他早已在心中盘算过千百遍,此刻毫不犹豫地指向地图(脑中)上一个点:
“闯王!第一刀,当斩此城——永宁!”
他语速清晰,分析如刀:
“其一,永宁地处豫西要冲,控扼洛水上游,西连商洛,东通洛阳,北可抵黄河。破此城,可断官军自洛阳西援商洛之通道,为我军进退留有余地!”
“其二,永宁非大城,守备相对空虚。知县武大烈,虽非贪酷之徒,然能力平庸,城中兵不过数百,多为卫所老弱。其城防年久失修,西南角城墙曾因水患坍塌,虽经修补,但根基不稳,最是薄弱!”
“其三,”顾君恩眼中闪过一丝精芒,“此地去年遭蝗灾,今夏又逢大旱,粮赋催逼甚急,民怨沸腾!城内豪绅囤积居奇,城外饥民嗷嗷待哺!我军若以‘闯王仁义之师,开仓放粮,赈济饥民’为号,必能一呼百应!城内饥民可为内应,城外流民可充前驱!破城易如反掌!”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决断:
“拿下永宁,开仓济民,则闯王仁义之名顷刻传遍豫西!饥民必蜂拥来投!我军可迅速壮大!届时,携大胜之威,或东进威逼洛阳,或南下攻略汝州,主动权尽在我手!此乃破局关键,奠基之役!”
“好!军师深谋远虑!就取永宁!”
李自成重重一拳砸在石板上,眼中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烈焰,“宗敏!”
“在!”
“着你为先锋,率三百精骑,两日后子时出发,星夜潜行,绕开官军哨卡,务必于三日后拂晓前抵达永宁城西潜伏!待我大军信号,猛攻西南角!”
“得令!”
刘宗敏独眼凶光毕露,手按刀柄。
“一功!李过!”
“在!”
“整顿全军!能战之卒,不足八百,皆随我中军!携带所有可用之粮、箭矢!两日后黄昏,全军开拔!目标——永宁!”
“是!”高一功、李过轰然应诺。
“田见秀!”
“闯王!”
“你带老弱伤兵及家眷,暂留山中营寨,看守辎重!待我永宁得手,再派人接应!”
“遵命!”
一道道命令简洁有力,如同鼓点敲在众人心上。压抑已久的闯营,如同绷紧的弓弦,即将射出那支蓄满复仇与希望之箭!
李自成走到窝棚门口,掀开草帘。深秋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胸中的滚烫。他望向东南方,那铅灰色的天空下,是广袤而苦难深重的河南大地。
“兄弟们!”他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在寒风中回荡,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咱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躲进这深山老林,不是为了像老鼠一样等死!是为了有朝一日,再杀出去!杀他个天翻地覆!”
“官军说咱们败了?散了?哼!只要这大明朝还在盘剥百姓,只要这天下还有不公,咱们闯营的旗,就倒不了!咱们手里的刀,就放不下!”
“这一次,天赐良机!河南空虚,饥民遍地!正是咱们重振旗鼓,替天行道之时!打下永宁,开仓放粮!让天下穷苦人都知道,他朱家皇帝不给的活路,我李自成给!跟着我李闯王,有饭吃!有活路!”
“推翻这吃人的朝廷!就在今日!”
窝棚内外的将士们,无论是核心将领还是普通士卒,此刻眼中都燃烧着和李自成一样的火焰。那是绝境中不肯熄灭的求生意志,是刻骨铭心的血仇,更是对“均田免粮”那朴素希望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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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棚不远处,一棵巨大的、虬枝盘曲的老橡树下。一个名叫王栓柱的年轻汉子正和几个同袍一起,默默地检查着几架简陋的驮架,准备用来运送仅存的一点粮食和箭矢。
他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精瘦结实,脸上带着风吹日晒的黝黑和一道浅浅的刀疤,那是鱼腹山突围时留下的。他身上那件破旧的鸳鸯战袄早已看不出颜色,但浆洗得还算干净。寒风刮过树梢,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到他们身上。
“栓柱哥,听说…真要去打永宁了?”
旁边一个年纪更小、脸上稚气未脱的新兵蛋子,名叫狗蛋,凑过来小声问,语气里既有兴奋也有一丝忐忑。
“嗯,闯王下了令,两天后走。”
王栓柱头也不抬,用力紧了紧驮架上的麻绳,声音低沉。
“俺…俺有点怕。”
狗蛋咽了口唾沫,“上次…上次死了好多人…柱子叔、石头哥他们都…”
王栓柱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笼罩在暮霭中的群山,眼神复杂。鱼腹山那场惨败,尸山血海,袍泽成片倒下的景象,如同噩梦般刻在他脑子里。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
“怕?谁不怕死?鱼腹山那会儿,看着身边兄弟一个个倒下,肠子流了一地…我也怕,怕得尿了裤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但那笑容转瞬即逝,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可留下来就不死了吗?躲在这山里,没吃的,没穿的,冬天来了冻死,官军来了搜山打死,还不是个死?”
他拍了拍狗蛋瘦弱的肩膀:
“狗蛋,你为啥跟着闯王?忘了你家咋没的了?你爹娘,你姐…是谁逼死的?”
狗蛋的眼睛瞬间红了,拳头死死攥紧:
“是催粮的衙役!还有张扒皮!他们抢光了俺家的粮,爹去理论被活活打死…娘和姐…呜呜…”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是啊。”
王栓柱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刻骨的恨意,“俺家也是。好好的地,硬被狗官说是什么皇庄,给霸占了去!俺爹气不过,去县衙告状,结果被安了个‘刁民抗税’的罪名,活活打死在衙门口!俺娘一头撞死在县衙的石狮子上!这血海深仇,不报,还是人吗?!”
他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看向窝棚方向李自成那挺拔的身影:
“闯王说得对!这世道,不反,就没活路!咱们不是天生想当反贼,是狗日的官府、狗日的皇帝,逼得咱们没活路!跟着闯王,打县城,杀贪官,开仓放粮!让那些跟咱们一样活不下去的穷苦人,能吃上口饱饭!让那些骑在咱们头上拉屎的狗官,血债血偿!就算死了,也他娘的比窝窝囊囊饿死冻死强!”
“对!栓柱哥说得对!”
旁边另一个老兵瘸着腿站起来,咬牙切齿,“老子这条腿就是被官军的炮炸瘸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闯王指哪,老子打哪!死了也值!”
“干他娘的!”
“杀狗官!开粮仓!”
树下几个人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低沉的誓言在寒风中回荡。王栓柱最后检查了一遍驮架,目光扫过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声音坚定:
“两天后!跟着闯王!杀出山去!报仇!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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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山,黑风寨。
夕阳将伏牛山嶙峋的山峦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色。一线天谷口壁垒上,值守的士兵依旧警惕地注视着山下官军沉寂的大营。然而,寨内的气氛却比前几日轻松了许多。
昨天,李永福又送来了一百石粮食,加上之前的一百石,共计两百石粮食堆进了山寨的仓库。虽然距离陈远开口要的四百石还差一半,但这实实在在的收获,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聚义堂内,陈远正与孙铁骨、孔林节等人商议着寨防加固和伤员安置。探子疾步而入:
“将军!山下探报!朝廷的钦差队伍到了!已经进了官军大营!看旗号仪仗,人数不少!还有粮车!”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陈远。
“终于来了。”
陈远放下手中的炭笔,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好戏,要开场了。传令下去,各处岗哨加倍警惕!外松内紧!让兄弟们精神点,明天…咱们会会这位‘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