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襄城,笼罩在一层紧张压抑的薄雾里。街道上行人稀少,即便有,也是步履匆匆,眼神警惕地四下张望。一队队披甲持矛的官兵和挎着腰刀的衙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在街头巷尾反复巡弋,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呵斥声,打破了死寂,更添几分肃杀。
张松佝偻着背,缩着脖子,脸上、脖颈、衣裤上沾满了灰扑扑的灶灰,活脱脱一个刚从肮脏工地下来的穷苦力。他混在几个同样早起、面色麻木的苦力中间,沿着墙根,步履蹒跚地走着。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机警的兔子,不断扫视着周围。
他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几乎要撞破胸膛。怀里揣着那几枚仅存的、带着体温的铜钱,仿佛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目标很明确——城西,老槐树胡同,葛老头的药摊。
越靠近城西窝棚区,气氛越显诡异。盘查的哨卡多了起来,官兵粗暴地拦下形迹可疑或携带包裹的人,盘问搜查。张松低着头,尽量避开官兵的视线,专挑最脏乱、最不起眼的小巷钻。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污水发酵的酸腐气味,偶尔能看到被砸烂的破门和被翻得一片狼藉的窝棚,显然是昨夜搜捕的“杰作”。
七拐八绕,终于摸到了老槐树胡同口。这是一条极其狭窄、阴暗潮湿的巷子,两侧是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倒塌的破旧土屋。胡同深处,几乎被阴影完全吞噬的地方,果然支着一个几乎被忽略的小摊。一块破木板搭在两张歪腿凳子上,上面零零散摆放着一些用油纸或草纸包裹的药材,散发出混杂而微弱的草药气息。摊主是个须发皆白、满脸褶皱的老头子,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褂子,正闭着眼睛打盹,正是葛老头。
张松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脚步放得更慢,更沉。
“葛老爹…”他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葛老头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扫了张松一眼,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看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路人。
“家里婆娘…熬猪食烫了手,起了大水泡,疼得直嚎…”张松按照吴有名交代的切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无奈,“您老…有没有治烫伤、化淤血的药?便宜点的…”
葛老头没说话,枯瘦的手指在摊子上几包药材上点了点,又指了指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塞着木塞的小陶罐。
张松会意,迅速将怀里那几枚铜钱一股脑塞到葛老头枯瘦的手里,同时飞快地拿起那几包药和那个小陶罐,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整个过程快而隐蔽,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葛老头的手飞快地缩回袖子里,依旧闭目养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拿到药的瞬间,张松心头一松,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紧张攫住!他敏锐地感觉到,在胡同口那堆废弃的破筐烂桶阴影里,似乎有一双眼睛,在他靠近药摊时就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猎犬般的专注!不是普通路人的好奇!
冷汗瞬间浸湿了张松的后背!他强作镇定,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在摊子前磨蹭了一下,拿起一包无关紧要的干草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嫌弃地摇摇头放下,嘴里嘟囔着:“这味儿不对…算了…” 这才慢悠悠地转身,朝着胡同口走去。
他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一直黏在他的背上!如同附骨之疽!
张松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敢回头,更不敢加快脚步引起怀疑。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疲惫苦力的步伐,走出胡同口,混入稀稀拉拉的人流。他没有选择直接回窝棚区,而是故意朝着相反的方向——码头区走去。
他开始绕圈子。穿行在蛛网般复杂、散发着鱼腥和污水恶臭的窄巷里。时而停下脚步,假装整理破旧的草鞋;时而蹲在路边,对着一个破瓦罐发呆;时而又拐进一个堆满渔网的死胡同,在里面磨蹭片刻才出来。每一次停顿,每一次拐弯,他都用尽全身的感官去感知身后,试图甩掉那个可能存在的“尾巴”。
在码头区最混乱、气味最冲天的鱼市转了两圈,混入一群吵吵嚷嚷讨价还价的渔夫和苦力中间。张松趁着人群拥挤的瞬间,猛地矮身钻进旁边一个堆放废旧渔船的阴暗棚子,屏住呼吸,透过破木板的缝隙,死死盯着来路。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汗水混合着脸上的灶灰,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也不敢眨眼。外面人声鼎沸,脚步声杂乱。过了许久,他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短褂、身形精悍、眼神锐利的汉子,在刚才他停留过的地方来回逡巡了几遍,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和烦躁,最终骂骂咧咧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开了。
张松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几乎虚脱。暂时…甩掉了?他不敢确定,但至少争取到了时间!他不敢再停留,立刻从棚子另一端钻出,沿着一条布满垃圾、连狗都不愿意走的小路,朝着窝棚区发足狂奔!这一次,他不再掩饰速度,只求尽快回到那间藏身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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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松家,土屋内。
时间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映照着几张绝望的脸。周燧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风箱最后的呜咽。王虎的左手掌肿得发亮,黑紫色几乎蔓延到了手腕,剧痛和低烧让他意识都有些模糊,只能靠着墙壁,发出压抑的呻吟。吴有名蜷缩在角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脸色灰败如同死人。另外两名兄弟也昏昏沉沉,伤口在恶化。陈远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已经捏得发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焦灼和自责。
笃…笃…笃,笃-笃!
三长两短的轻微叩门声,如同天籁!
陈远猛地弹起,几乎是扑到门边,用颤抖的手拉开沉重的门闩!
张松如同泥鳅般滑了进来,反手迅速将门闩死!他靠在门板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煞白,浑身被汗水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药…药…”他顾不上喘匀气,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几包药和那个小陶罐。
“快!”陈远的声音都变了调。
没有多余的言语。张松立刻将小陶罐递给陈远:“这是…金疮药…葛老头压箱底的…说对外伤溃烂有奇效!”他又拿起一包药,“这包…是退热的!赶紧煎了给周头领灌下去!”
陈远立刻将陶罐交给伤势最轻的一个兄弟,让他赶紧给王虎和吴有名的伤口重新清洗、敷药。自己则和张松一起,手忙脚乱地找出一个破瓦罐,用屋里仅存的一点还算干净的水,将退热药草放进去,架在灶膛残余的微火上煎熬。
当散发着苦涩气息的药汤被小心翼翼灌进周燧嘴里时;当那黑乎乎、带着浓烈草药味的金疮药敷在王虎那肿胀发黑的手掌和吴有名深可见骨的肋下伤口时;当清凉的药力似乎暂时压制了伤口灼热的剧痛时…土屋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终于被一股微弱的、带着草药清苦的希望所冲淡了一丝。
王虎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肿胀手掌上那钻心的灼痛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吴有名发出了一声微弱的、似乎舒服些的呻吟。周燧急促滚烫的呼吸,似乎也稍稍平稳了那么一丝丝。
虽然依旧虚弱,依旧危险,但至少…暂时吊住了命!
“外面…怎么样?”陈远这才有心思询问张松。
张松心有余悸地抹了把脸上的汗灰混合物,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盯得太紧了!药铺门口…全是暗桩!我…我可能被人跟了!在码头那边…好不容易才甩掉…” 他眼中充满了忧虑,“将军…咱们这里…怕是不安全了…”
陈远的心猛地一沉。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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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县衙,后堂。
李国桢端坐案后,慢条斯理地品着新沏的香茗。家丁头领张彪恭敬地立在堂下汇报。
“伯爷,有发现!”张彪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今早暗桩回报,城西老槐树胡同那个葛老头的药摊,有个形迹可疑的苦力去买药!买的是治烫伤化淤血的外敷药和退内热的药!那苦力买了药后,在码头区绕了大半个时辰的圈子,明显是在反跟踪!虽然最后被他溜了,但暗桩确认,此人最后消失的方向,就是南城窝棚区!”
李国桢放下茶盏,眼中精光一闪:“哦?治烫伤化淤血?退内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陈远他们…果然伤得不轻!而且,就在南城那片狗窝里!”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语气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范围…缩小了。南城窝棚区,鱼龙混杂,藏污纳垢,正是藏身的好地方。但…也是老鼠洞!传令!”
李国桢的声音陡然转厉:“加派人手!重点搜查南城所有窝棚!特别是那些独居、偏僻、有陌生人出入的!挨家挨户,掘地三尺!把那些破房子全给我翻过来!发现可疑人员,格杀勿论!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是!伯爷!”张彪精神一振,领命欲走。
“等等!”李国桢叫住他,眼中闪过一丝残忍,“那个铁柱…‘伤势沉重,命悬一线’的消息…可以放出去了。让风声…吹进南城那片老鼠洞里去。”
张彪狞笑:“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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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松家,土屋内。
草药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但众人脸上的凝重并未散去。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陈远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疲惫地闭上眼睛,脑中飞速运转,思索着脱困之策。硬闯是死路,躲藏也非长久之计,李国桢的包围圈正在收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叩击声,突然从屋后那扇几乎被杂物堵死的破窗缝隙处传来!
屋内的所有人瞬间绷紧了神经!王虎猛地睁开眼,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短刀!陈远也倏然睁眼,锐利的目光射向那扇破窗!
张松脸色一变,侧耳细听片刻,眼中突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他对着陈远用力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自己人”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挪开堵在窗下的破筐,小心翼翼地拉开那扇腐朽的窗板一条缝隙。
一张沾满泥土、却难掩憨厚和机警的脸露了出来!正是余大壮!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风尘仆仆、眼神警惕的精悍汉子!
“将军!可找到你们了!”余大壮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激动!
他敏捷地从窗口钻了进来,身后的兄弟也迅速跟进,又立刻将窗户掩好。
余大壮来不及行礼,迅速解下背上的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个硬邦邦、但足以救命的杂粮饼子,还有一小袋盐,以及几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药包!
“孙头领和王头领派我们来的!这是寨子里最好的金疮药和退热药!还有一点吃的!”余大壮语速极快,看着土炕上和墙角边重伤的兄弟,眼圈有些发红,“将军,你们…受苦了!”
看着包袱里那带着寨子气息的干粮和熟悉的药包,看着余大壮和他身后兄弟眼中那份不顾生死前来救援的忠诚,陈远、王虎、吴有名…所有人的眼眶都瞬间湿润了!
绝境之中,这一包干粮,几包伤药,如同雪中送炭!虽然危机仍未解除,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一股暖流和新的力量,悄然注入这间濒临绝望的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