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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九月二十二日,南阳府衙。
公堂之上,往日里象征威仪的“明镜高悬”匾额,此刻在沉滞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眼。几缕惨淡的秋阳费力地穿过高窗,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地砖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光斑,非但没能带来暖意,反而更衬得堂内阴冷肃杀。沉水香在兽炉中无声燃烧,袅袅青烟带着一丝沉郁的檀香,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铁锈般浓重的血腥味——那是从堂下几名侥幸逃回的溃兵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们跪伏在地,衣衫褴褛,血污混着泥垢,脸上残留着深入骨髓的惊惧,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断断续续的哭诉如同垂死野兽的呜咽。
“…黑…黑风贼!漫山遍野…箭雨…泼下来…胡百户…没了…东西…全没了…” 断臂卫所小旗官的声音破碎不堪。
“啪——!”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南阳知府郑元勋猛地将手中那份沾着泥点与暗褐色污渍的急报狠狠掼在坚硬如铁的紫檀木公案上!案上笔架、惊堂木齐齐跳起!
“废物!一群酒囊饭袋!” 郑元勋霍然起身,宽大的绯袍袖口因剧烈的动作带起一股劲风,刮得案上纸页哗啦作响。他清癯儒雅的面容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三缕长须无风自动,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声音因压抑的狂怒而尖利刺耳:“三百余众!护送的乃福王千岁亲点贡品!竟让一伙山贼流寇杀得片甲不留!尔等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何不效法胡百户,血溅鹰愁涧,以全臣节?!”
他戟指堂下溃兵,那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给福王的“心意”被劫,这不仅是财物损失,更是对他郑元勋政治前途的致命一击!那三门佛郎机炮和配套军械,是他和几位心腹同僚倾尽府库浮财、甚至动用了些“非常”手段才筹措到的敲门砖!如今尽付东流…福王朱常洵那张富态却刻薄阴鸷的脸仿佛就在眼前,郑元勋只觉得一股寒气自尾椎骨窜起,瞬间浇灭了怒火,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巨大的惶恐。
“府尊息怒!保重贵体啊!” 堂下肃立的几位官员慌忙躬身劝慰。为首的河南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汝南道吕维祺,须发已见斑白,素以持重刚直着称,此刻也眉头深锁,忧形于色。南阳府同知高名衡等官员更是噤若寒蝉。
吕维祺上前一步,声音沉稳中带着沉重:“府尊,事已铸成,雷霆之怒于事无补。当务之急,乃善后与雷霆剿抚!黑风贼陈远盘踞伏牛,劫掠贡品,戮杀官军,形同造反!应即刻飞章奏报朝廷,并严饬左帅、李帅火速调集重兵,犁庭扫穴,以彰天威!”
郑元勋深吸几口带着沉檀与血腥混合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坐回太师椅。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扶手,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笃笃”声。吕维祺所言是正途,但他洞悉其中关窍。
“吕参政老成谋国,所言甚是。”郑元勋的声音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力,“然,左帅大军追剿献贼、曹贼于楚地,粮秣催逼之文如雪片飞来,言辞峻切,几近威胁。李总兵坐镇汴梁,督剿豫北群寇,亦屡言粮饷匮乏,士卒有哗变之虞。此时请其分兵南下,深入伏牛险地…”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洞察世情的冰冷讥诮,“恐难如愿。除非…府库能立时拿出数万石粮米、数万两白银,以填其欲壑。”
堂下陷入一片死寂。南阳府库空虚,寅吃卯粮,为筹措这批“贡品”和打点福王府关节,早已将最后一点浮财榨干。此刻便是刮地三尺,也凑不出那等天文数字。沉重的无力感压在每个人心头。
“难道…就坐视贼寇逍遥?福王千岁雷霆之怒…” 同知高名衡面色灰败,声音干涩。福王,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郑元勋眼中厉芒一闪,一个借力打力的毒计瞬间成型。他缓缓道:“福王千岁,乃今上皇叔,国之尊亲,坐镇洛阳,德被苍生。今贡品于其封畿左近被劫,千岁颜面何存?龙威何在?本府之意,当由本府亲拟密奏,将此獠劫掠贡品、戕害官兵、藐视天威之滔天罪状,星夜驰报福王千岁!千岁爷震怒之下,只需一道钧旨,严饬左、李二帅限期剿匪,并请旨敕令河南有司倾力支应粮饷…届时,左、李二人,纵有万般推诿,安敢忤逆千岁钧命,坐视王事败坏?!”
他将“福王千岁”四字咬得极重,字字如锤。借福王之威压左、李,再借剿匪之名向朝廷和邻府勒索钱粮,这是唯一能解的死局!
吕维祺、高名衡等人眼中一亮。此计甚毒,却也甚妙!福王的怒火,左、李二人绝对承受不起!只是…
“府尊明鉴!” 高名衡拱手,眼中却闪过一丝疑虑,“然下官百思不解。黑风贼巢远在伏牛腹地,距鹰愁涧二百余里险峻山路。彼等为何甘冒奇险,倾巢而出,只为劫夺一批…木料?” 他谨慎地避开了“重器”二字,但堂上诸人心知肚明。
郑元勋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寒光四射!这正是他心中最深的惊涛骇浪!
“问得好!” 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九幽寒风刮过公堂,让所有人汗毛倒竖,“此绝非巧合!三十三车货物,表为贡木,内藏乾坤。黑风贼远道奔袭,时机精准,路线明确,行动迅捷如雷!彼等何以得知车队行程?何以洞悉护卫虚实?何以断定车中有‘值得’其倾寨而出的重宝?!”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堂下几位核心官员,每一个被目光触及的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郑元勋一字一顿,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知晓此批‘贡品’详情、路线、护卫内情者,除却殉国的胡百户、周主事,在座诸位,以及府衙之内,寥寥数人!搬运力夫,只知沉重,不明所以。黑风贼,从何而知?!”
吕维祺倒吸一口冷气,老脸变色:“府尊之意…府衙之内,有奸细通贼?!”
“必是如此!” 郑元勋斩钉截铁,一掌再次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若无内鬼通风报信,焉能如此精准?!此獠不除,我南阳府衙即为贼寇后院!福王千岁乃至朝廷差遣,永无宁日!”
他眼中杀机凛冽,沉声喝道:“高同知!”
“下官在!” 高名衡心头一凛,连忙应声。
“着你即刻秘查!凡参与此次‘贡品’筹备、知晓运输详情之官吏、书办、胥吏,乃至可能接触相关文书之杂役,一体严查!细究其近日行踪、钱财往来、言语异常!宁可错拘,不可漏网!此事,务须机密!若走漏半点风声,致奸细遁逃…” 郑元勋没有说下去,但那森然的目光已说明一切。
“下官领命!定当缜密行事,不负府尊所托!” 高名衡肃然拱手,深知此系身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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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府衙,户科公廨。
沉水香的气息在此处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陈年账册的霉味和劣质墨锭的酸涩。新任常平仓大使李文正襟危坐,手中捧着一卷《崇祯十三年南阳府秋粮入库损耗核销总录》,看得“聚精会神”。然而,他耳朵的灵敏程度远超常人,将外面廊下几个书办压得极低、却因惊惧而微微变调的议论尽收耳底。
“天爷…鹰愁涧…全完了…”
“…黑风贼…箭雨…胡百户…”
“…贡品…福王…府尊震怒…”
李二狗心中早已乐开了花,如同三伏天里独吞了一整窖冰镇蜜瓜,那舒爽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成了!将军他们成了!他李二狗这份泼天功劳,稳了!这情报总管的金交椅,坐得那叫一个踏实!袖袋里那几锭沉甸甸、今早刚从一个炭商手里“笑纳”的孝敬银子,此刻摸着都格外熨帖。
恰在此时,他的顶头上司,户房司吏张书办,如同被霜打蔫的茄子,脸色灰败地踱了进来。他显然刚在府尊的雷霆之怒下侥幸脱身,额角还残留着未干的冷汗。阴鸷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公廨,最后钉在李二狗身上。
“李大使。” 声音干涩沙哑。
“张司吏!” 李二狗如同屁股下装了弹簧,猛地弹起,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痛心疾首、义愤填膺的表情,声音都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卑职…卑职刚听闻那骇人噩耗!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黑风贼寇,丧心病狂!竟敢劫掠福王千岁贡品,杀戮王师!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天地不容!若不将此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难平我南阳士民之愤!”
他捶胸顿足,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文书上,将一个忠肝义胆、嫉恶如仇的捐纳小官演得活灵活现,袖中的银锭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悦耳碰撞,让他心里更美。
张书办看着李二狗那“发自肺腑”的激愤,紧绷的神经稍松,疲惫地摆摆手:
“谁说不是呢…府尊…唉,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 他走到李二狗桌旁,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浓重的困惑和后怕,声音压得极低:“李大使,你说这事儿…透着邪门啊!那黑风贼,老巢离鹰愁涧二百多里山路!他们吃饱了撑的?兴师动众跑那么远,就为了抢几十车木头?这…这他娘的不合常理啊!除非…” 他狐疑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视着公廨内外,仿佛内鬼就在眼前。
李二狗心里门儿清,面上却露出同样的惊疑不定,凑得更近,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推心置腹”的忧虑:“司吏大人明察秋毫!卑职也百思不得其解!那木头再好,也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除非…他们事先就知道车队里…藏着比木头金贵百倍的东西?” 他巧妙地将怀疑的种子抛出去,自己却片叶不沾身。
张书办瞳孔一缩,随即化为更深的忌惮和无奈,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慎言!慎言!此事…水深不可测!府尊已密令高同知彻查内鬼了!你我…守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把仓场的账目管得滴水不漏,才是正经!少打听,少议论!谨言慎行,方能长久!明白吗?” 这是在严厉警告李二狗,也是在给自己壮胆。内鬼的阴影,让整个府衙如同布满了无形的尖刺。
“卑职谨记司吏大人教诲!” 李二狗立刻躬身,一脸感激涕零,“卑职定当恪尽职守,将仓场账目打理得明明白白,绝不给司吏大人添半点麻烦!绝不让府尊大人再为粮储忧心!” 他心中冷笑:查吧,把天捅破也查不到老子头上!低调发财,闷声升官,才是王道!袖中的银子,似乎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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