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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十月初九,辰时。
深秋的晨光,吝啬地穿透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无力地洒在伏牛山北麓崎岖冰冷的山道上。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钝刀子,刮过枯黄倒伏的野草和裸露的灰黑色岩石,发出凄厉而单调的呜咽。一支庞大的队伍,如同缓慢蠕动、疲惫不堪的钢铁与血肉混合的巨虫、正沿着被车辙碾得泥泞不堪的山路,向着伏牛山深处那如同巨兽獠牙般狰狞的“一线天”谷口,艰难地逼近。
队伍拉得很长,脚步声、车轮呻吟声、军官粗鲁的呵斥鞭打声、以及被驱赶在最前、面黄肌瘦的乡勇民壮压抑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重而绝望的声浪。刀枪在黯淡的晨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死亡的气息随着寒风弥漫开来。
贺彪骑在青骢马上,山文甲的冰冷透过内衬直刺肌肤。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狭窄谷口,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却也藏着一丝被上次惨败刻下的深深忌惮。他身后,是黑压压的营兵、弓箭手、炮手,以及被视作消耗品的乡勇。
“报——!鹰嘴岩、野狼峪方向,刘守备、樊把总部已按时发兵,正与贼寇守军接战!”一名传令兵飞马回报。
贺彪只是微微颔首,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这条吞噬过他部下的山谷上。“知道了。传令前锋营,目标一线天两侧山峰!给老子摸上去!拔掉那些扔石头的耗子!炮营前移,准备轰山!”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两支由老兵和家丁组成的精锐小队,约百余人,如同分叉的毒蛇,迅速脱离大队。他们利用嶙峋的怪石和枯死的灌木丛掩护,手脚并用地向两侧陡峭、布满碎石的斜坡攀爬。动作迅捷而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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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贺彪大军开拔的同时,黑风寨的斥候已将消息火速传回。陈远立刻下令:“传令王虎、王二牛,官军主力压向一线天,鹰嘴岩、野狼峪方向务必顶住!”他抓起佩刀,“铁柱,随我去一线天!”
一线天谷口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寒风在狭窄的谷道中加速,发出尖锐的呼啸。孙铁骨拄着铁枪,如同铁铸的雕像般立在临时垒砌、泼水冻硬了的石墙后。他身后,身披深蓝棉甲的战兵们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刀盾或强弓,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流民兵们则紧张地将沉重的滚木、边缘锋利的石块搬到预设的投放点,每一次搬动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汗水瞬间凝结的冰冷。
陈远带着陈铁柱赶到,登上高点。无需多言,他目光扫过一张张绷紧的脸,沉声道:“官军来了!怕吗?”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嘶哑的声音从人堆里吼起:“怕个卵!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黑风!万胜!”更多的声音汇成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咆哮,在狭窄的山谷中碰撞、回荡。
陈远猛地一指谷外那如同蚁群般蠕动的黑点:“好!那就让他们用血,把这条谷道再染红一次!孙大哥!”
“将军放心!”孙铁骨重重点头,眼中是冰与火交织的战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谷外。那两支攀爬的官军小队,在嶙峋的乱石间时隐时现,动作矫健,目标明确。
“哼,果然!”孙铁骨冷笑,“屠三疤!李大根!”
“在!”两员悍将踏前一步,脸上是嗜血的狞笑。
“按计划,‘招呼’他们!别让他们舒舒服服爬上来!”
“得令!”两人低吼一声,各自带着五十名精选的、如同山魈般熟悉地形的战兵,迅速消失在通往两侧山脊的陡峭小径和嶙峋怪石之后。
贺彪在山下看得真切,见贼寇早有防备,派兵拦截,脸色更加阴沉。他抬头望向高耸入云、怪石狰狞如鬼爪的山峰,强攻的代价让他心头滴血。“传令!让王把总、赵把总绕路!找贼寇防备松懈的地方上!炮营!目标贼寇盘踞的山脊!给老子轰!压住他们!”
“轰!轰!轰!”
沉闷如滚雷的炮声骤然撕裂了山谷的死寂!五门小型弗兰基炮和十五门虎蹲炮喷吐出橘红色的火焰和浓密的灰白色硝烟,沉重的实心铁弹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砸向两侧山脊上黑风寨士兵可能藏身的岩石和灌木丛。碎石和冻土块被炸得四处激射,发出噼啪的脆响,几棵早已枯死的矮树被拦腰炸断,木屑纷飞。爆炸的冲击波在山谷间来回震荡,震得人脚下发麻,耳膜嗡嗡作响。
炮弹的落点散乱,但声势骇人。攀爬的官军小队在炮火的掩护下,更加拼命地寻找着新的路径,试图迂回。山顶上,滚木礌石的倾泻果然变得稀疏、迟疑。士兵们不得不蜷缩在更坚固的岩石后,躲避着横飞的碎石和致命的冲击波。屠三疤被一块溅起的碎石砸在头盔上,铛的一声巨响,震得他头晕目眩,他狠狠啐了一口带着泥腥味的唾沫:“他娘的贺彪!学精了!兄弟们,稳住!等狗日的近了再招呼!”
左翼山坡,官军的迂回小队终于与李大根部在一条狭窄的石缝间遭遇!怒吼声、刀枪撞击的刺耳摩擦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濒死的惨嚎声,瞬间打破了炮击的间隙,顺着陡峭的山壁隐隐传来,如同地狱的召唤。
“将军!左翼山脊接上火了!官军攻得很凶!”了望哨嘶声喊道。
陈远和孙铁骨对视一眼。
“调一百战兵,一百流民兵上去!务必顶住!”陈远语速飞快。
“刘黑塔!带你的人,领一百流民兵,增援左翼!快!”孙铁骨立刻下令。
“遵命!”哨长刘黑塔领命,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战兵和一群眼神凶狠、手持简陋刀斧的流民兵,沿着隐蔽陡峭的小道,向左翼扑去。
左翼山脊,那片不大的缓坡,此刻已化作血肉屠场。李大根浑身浴血,一杆长枪舞得如同毒龙,死死守住一个隘口,脚下已躺倒三四具官军尸体。他身边的战兵也个个带伤,依托着岩石死战不退。但官军攀山队人数更多,装备精良,攻势如潮。一个官军悍卒猛地撞开李大根身侧一名战兵的盾牌,雪亮的腰刀狠狠捅入其腹部!战兵惨叫着倒下。
就在防线即将被突破的千钧一发之际,刘黑塔带着援兵如同神兵天降般杀到!
“李哥!撑住!”刘黑塔怒吼如雷,手中一柄沉重的鬼头大刀带着风声狠狠劈下,将那名刚捅死战兵的官军悍卒连人带刀劈翻在地!
生力军的加入,让摇摇欲坠的防线暂时稳住。但更致命的打击,来自后方掩体。
“预备——放!”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砰!砰!砰!砰!”
一阵清脆而连贯的爆豆声,骤然压过了白刃战的嘶吼!不同于弓弦的嗡鸣,这声音更短促、更尖锐,带着一种撕裂布帛般的穿透力!
冲在最前面的五六个官军精锐,身体猛地一震!有人胸口棉甲瞬间被撕裂,爆开一团刺目的血花,惨叫着向后栽倒;有人肩膀被击中,整条胳膊不自然地耷拉下来,兵器脱手;一个试图举盾格挡的什长,手中的蒙皮木盾被一股巨力洞穿,铅子狠狠钻进他持盾的手臂,骨头碎裂声清晰可闻,他发出凄厉的惨嚎,盾牌脱手!
这突如其来、精准而高效的杀伤,让猛攻的官军瞬间懵了!攻势为之一滞!他们惊恐地看着身边同伴莫名其妙地倒下,鲜血迅速染红了冰冷的岩石。
“好!打得好!”李大根压力骤减,狂喜大吼!
带队攀山的王把总躲在一块巨石后,亲眼目睹了这恐怖的一幕,脸色煞白。他手下最悍勇的家丁,隔着几十步,连敌人的毛都没碰到,就被那冒着白烟的棍子放倒了!这绝不是他认知中那炸膛比杀敌还多的破烂鸟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