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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福大营,夜已深沉。
白日鏖战的硝烟味尚未散尽,混合着伤兵营飘来的血腥与草药苦涩,在营地上空凝成一片化不开的愁云惨雾。营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士兵们疲惫麻木的脸。白日里惨烈的景象,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每个人的心头,对明日那场注定要用血肉去填满一线天谷口的强攻,恐惧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蔓延。
李永福身披大氅,在几名亲兵举着的火把簇拥下,沉默地巡视着营地。他的脸色比这深秋的夜色还要阴沉。靴子踏过泥泞混杂着暗红血污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目光扫过那些蜷缩在篝火旁、眼神空洞的士兵,扫过临时搭建的伤兵营里传出的压抑呻吟,最后停留在远处一线天方向那如同巨兽蛰伏的黑暗山影上。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张勇麾下那些跟随他多年的精锐家丁,那些耗费了他无数心血银钱、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宝贝疙瘩,明日就要被投入那个狭窄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绞肉机……每损失一个,都像是在剜他的肉!但福王的催逼如同悬顶之剑,他别无选择。
“大帅!”
一名亲信亲兵小跑着穿过营地,来到李永福身边,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不易察觉的惊疑,
“营外来了一队人,为首的自称南阳府衙快班总捕头王雄!持南阳知府郑大人亲笔印信,说是…八百里加急,朝廷旨意!非常紧急!”
“朝廷旨意?八百里加急?”
李永福脚步猛地一顿,眉头瞬间拧紧。一股不祥的预感夹杂着巨大的疑惑瞬间攫住了他。催他进兵的旨意?福王的告状信?不可能如此快!更用不上“八百里加急”!难道是…辽东或者闯贼那边出了大变故?需要他立刻移师?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紧。
“带路!去中军大帐!”
李永福不再犹豫,转身大步流星向中军帐走去,步伐比来时急促了许多。亲兵连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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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风尘仆仆的王雄和他带来的几名精干捕快肃立帐中,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执行重要使命的紧张。王雄双手捧着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火漆封缄的信筒。
李永福掀帘而入,目光如电,瞬间锁定王雄手中的信筒。
“王捕头?”
“卑职南阳府快班总捕头王雄,参见总戎大人!”
王雄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信筒,
“奉府尊郑大人严令,八百里加急,将朝廷敕令送达大人亲启!府尊言,事关重大,十万火急!”
李永福接过那沉甸甸、带着王雄体温的信筒,入手便感觉到其分量。他挥退左右亲兵,只留下王雄一人。用裁纸刀小心地挑开火漆,拧开筒盖,抽出里面一卷明黄色的敕令文书。展开的刹那,他那双因疲惫和焦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被强光刺痛般猛地睁大!
震惊!极度的震惊!
“招…招安黑风寨陈远?!”
他几乎失声念了出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目光飞快地在字里行间扫过:朝廷钦差已在路上,命他立刻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原地待命,等待招抚谈判…赦其前罪…献还贡品…戴罪立功…
困惑如同浓雾般瞬间笼罩了他的心头。诏安?诏安一个刚刚劫了福王贡品、让他损兵折将、颜面扫地的山贼头子?!朝堂上那些阁老们是吃错药了?还是被猪油蒙了心?!福王殿下怎么可能答应?!皇上…皇上怎么也批了?!这简直荒谬绝伦!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无比熟悉的、代表着皇权至高无上的朱红玺印,以及敕令上郑元勋亲笔加注的“十万火急,切切遵行”几个字时,一个巨大的、足以冲散所有阴霾的狂喜如同惊涛骇浪般猛地涌上心头!
天助我也!
李永福只觉得心脏狂跳,一股巨大的热流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的憋闷和焦虑!朝廷还不知道他打输了!更不知道他正准备拿老本去填那个无底洞!这道旨意,简直是及时雨!是救命稻草!是保住他安身立命之本——那几百精锐家丁的天赐良机!
什么剿匪功劳,什么福王催逼,在保住自己压箱底的实力面前,统统都不重要了!只要暂停进攻,他的精锐就安全了!至于招安成不成?那是钦差和朝廷的事!成了,他李永福也算完成了“威慑”任务;不成,他再打也不迟!而且有了朝廷明旨,福王那边也算有了交代!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好!好!好!”
李永福脸上瞬间阴霾尽扫,连说了三个好字,眼中精光闪烁,压抑不住的喜色爬上眉梢,
“王捕头一路辛苦!请先去歇息!本帅立刻安排!”
他立刻对帐外喊道:
“来人!带王捕头及其兄弟下去休息,好生款待!”
待王雄等人被带走,李永福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如同捡到了金元宝。他立刻对侍立帐外的心腹亲兵下令:
“快!立刻去请张参将、贺副将、张峰、樊武等将领,还有赵师爷!速来大帐议事!就说…有朝廷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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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结束不久的作战会议,气氛还残留着悲壮与凝重。张勇正最后一次检查着明日敢死队所需的双层重盾,贺彪在沙盘前反复推演着炮火延伸的时机,连樊武都在默默擦拭着自己的佩刀。李永福的紧急召集令让所有人都是一愣,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
当诸将匆匆赶回中军大帐,看到李永福脸上那不同寻常的、甚至带着一丝喜色的神情时,更是面面相觑,满腹狐疑。
“大帅?深夜急召,莫非…贼寇夜袭?”
贺彪性子急,率先问道。
“非也!”
李永福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轻松,将手中的敕令递给了离他最近的贺彪和张勇,
“看看吧,朝廷刚到的旨意!八百里加急!”
贺彪和张勇疑惑地接过,凑到灯下仔细一看,两人的脸色瞬间精彩纷呈!先是如李永福初时般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紧接着是浓浓的困惑,眉头拧成了疙瘩;最后,当意识到这道旨意意味着什么时,两人眼中也爆发出和李永福如出一辙的狂喜和如释重负!
“这…这诏安…是真的?”贺彪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陛下的印玺,郑知府的信使,还能有假?”
李永福笃定道,随即收敛笑容,正色下令:“传令各营!即刻起,停止一切进攻准备!加固营防,休整士卒!明日…全军休整!”
“那…那张参将的敢死队…”贺彪下意识地问。
“解散!所有重装都卸了!让弟兄们好好歇着!”
李永福大手一挥,语气斩钉截铁,“赵师爷!”
一直沉默旁观的师爷赵文弼连忙上前一步:“大帅?”
“明日一早,”
李永福看着他,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派,
“由你亲自挑选几名机灵的亲随,持本帅手令,前往黑风寨一线天谷口!告诉守寨的贼…哦不,告诉黑风寨的弟兄,就说朝廷天恩浩荡,已下旨意招安!让他们当家的,陈远陈将军,派人出来接洽!你就说,朝廷钦差不日便到,望他们稍安勿躁,静候佳音!切勿再生事端!”
他特意将“陈将军”三个字咬得很清晰。
赵文弼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让他去贼窝?跟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山贼头子谈判?这…这不是羊入虎口吗?!他脸上瞬间堆起为难之色:
“大帅…卑职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恐难当此重任,万一贼寇不讲道理…”
“嗯?!”
李永福脸色一沉,刚才的和煦瞬间消失,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赵师爷!此乃朝廷招抚大计!关系重大!你是本帅心腹幕僚,通晓礼仪,口才便给,正是最合适的人选!难道你要本帅亲自去不成?还是让贺副将、张参将带着兵去‘谈’?!”
话语中隐含的威胁之意让赵文弼打了个寒颤。
“是…是!卑职…卑职遵命!定不负大帅重托!”
赵文弼知道推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躬身领命,心中已是一片悲凉。
“贺彪、张勇!你二人约束好本部人马,加强巡哨!没有本帅命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尤其是谷口方向,只许严密监视,不许挑衅开火!违令者,军法从事!”
李永福转向两位大将,语气严厉。
“末将遵命!”
贺彪、张勇齐声应道,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轻松。不用拿命去填那个鬼门关,对他们而言同样是天大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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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伏牛山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宁静之中。
黑风寨一线天壁垒之上,士兵们强打精神,紧握着冰冷的武器,目光死死盯着谷口外官军大营的方向。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大战前令人窒息的紧张。滚木礌石堆放在最顺手的位置,火枪手们反复检查着燧发机和弹药,弓箭手的手指搭在弓弦上,微微颤抖。屠三疤站在壁垒豁口处,眼神凶狠,如同一头等待猎物的猛虎。孙铁骨则面色沉静,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官军的营盘,试图从中找出进攻的征兆。陈远和陈铁柱站在壁垒后方的制高点,沉默地注视着远方。
“将军,官军…今天怎么还没动静?”
王二牛忍不住低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按照常理,李永福输不起,昨天吃了那么大的亏,今天应该会拼尽全力,早早发动进攻才对。
陈远眉头微蹙,心中同样升起一丝疑虑。李永福营盘里确实有动静,但并非大军集结开拔的迹象,反而像是在…加固营防?这不合常理。
就在这时,负责了望的哨兵突然喊道:
“将军!谷口!有动静!不是大军!只有几匹马!”
众人立刻循声望去。只见一线天谷口外狭窄的空地上,几匹驽马正慢悠悠地踱步而来。当先一人身着文士衫,头戴方巾,正是昨夜被李永福推出来的赵文弼。他身边跟着四名穿着普通号服、未着甲胄、甚至没带长兵器的亲随。五人神色紧张,在离谷口壁垒尚有百步之遥便勒住了马,不敢再向前一步。
“上面黑风寨的兄弟听着!”
赵文弼身边一个嗓门大的亲随,鼓足勇气朝着壁垒上方喊道:
“我等是李帅帐下!奉李帅之命,特来拜会陈远陈将军!有要事相商!绝无恶意!请通禀一声!”
壁垒上的士兵面面相觑,这是什么路数?派个师爷来谈判?投降?求和?疑惑迅速蔓延开来。
“等着!”
负责这段壁垒的队长探出头吼了一嗓子,立刻派人飞奔向山寨核心报信。
消息传到聚义堂时,陈远正与孙铁骨、王虎、王二牛、陈铁柱、孔林节、赵老头等核心商议对策。听闻只来了一个师爷和几个随从,众人皆是一愣。
“哈哈哈!莫不是那李永福被打怕了,派师爷来投降?”
王虎第一个大笑起来,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就是!昨天还气势汹汹,今天就派个酸秀才来?肯定是怂了!”
王二牛也咧嘴笑道,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事出反常必有妖。”
孔林节捻着胡须,眉头微皱,
“只派一个师爷前来,不像是投降,倒像是…传话?或是缓兵之计?”
“管他什么计!”
陈铁柱瓮声瓮气地说,
“就这几个人,掀不起风浪!大哥,让俺带人下去,把他们提溜上来问问不就知道了!要是敢耍花样,正好砍了祭旗!”
赵老头吧嗒了一口旱烟,慢悠悠地说:
“看看再说。兴许…真有啥变故呢?听听无妨。”
陈远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铁柱说得对,是人是鬼,拎上来看看就知道了。传令,让谷口的兄弟把人带上来,客气点,别吓着咱们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