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的孔林节此时缓缓放下茶碗,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冷静分析的力量:
“将军,诸位,敌众我寡,势态明朗。田见秀挟数万之众而来,其势汹汹,意在速战,一举摧垮我军心民心,拿下禹州这颗钉子。”
他站起身,走到临时悬挂的禹州城防图前,目光锐利:
“然,贼势虽大,其亦有致命弱点。”他伸出两根手指,“其一,兵力虽众,却鱼龙混杂。真正可称精锐、能打硬仗的,不过那三千老营骑兵和五千步卒。余下三万流民,多为乌合之众,被刀枪驱赶而来,士气低落,装备匮乏,实为消耗我守城物资、疲惫我守军之炮灰,攻坚能力有限。其二,亦是其最大命门——粮草!”
孔林节的手指点在图上代表禹州的位置,又划向外围:“田见秀远道而来,人马数以万计,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皆为天文数字。其所恃者,无非攻破新郑等地的缴获,以及沿途抢掠。然我禹州已行坚壁清野,城外无可掠食。其大军顿兵坚城之下,若久攻不克,粮草必然难以为继!此乃我军克敌制胜之关键!”
他看向王虎,语气坚定:“故,我军战略核心,便在于一个‘守’字!依托禹州坚城,深沟高垒,挫其锐气,耗其兵力,更要紧的是——拖垮他的粮草!只要我们能坚守一个月,甚至更短时间,待其粮尽,军心必然浮动,士气必然瓦解。届时,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或可寻机反击,重创其精锐!”
他随即指向城防图,开始具体部署:“为实现此策,我意,四位千总,刘黑塔、赵魁、孙胜、钱豹,各率本部八百人,分守东、南、西、北四门!严令各部,无令不得出城浪战,首要任务是保存自己,消耗敌人!
王将军您亲率中军及剩余精锐坐镇城中,掌控全局,根据四门战况危急程度,随时派出生力军增援,充当救火队,务必不可让任何一门被突破!”
最后,他目光转向吴有名:
“吴千总的骑兵,全部撤回城内,马匹妥善安置。在敌如此优势骑兵面前,我军骑兵在外活动空间极小,极易被围歼,徒损宝贵战力。
不如收归城内,骑士可上城协防,发挥弓马娴熟之长,以弓箭精准射杀敌军头目、精锐;同时,养精蓄锐,作为我军最后一支强大的机动突击力量。若敌军出现溃退迹象,或我军需要打开城门反击、突围时,骑兵便可发挥决定性作用!”
吴有名仔细听着,虽然觉得将骑兵置于城内有些憋屈,但也深知这是当前形势下最稳妥、最理智的选择。在城外,他那几百骑兵面对数千闯军铁骑,无异于羊入虎口。他深吸一口气,抱拳道:
“孔先生分析透彻,末将并无异议,骑兵营遵命撤回城内,听候调遣!”
王虎听完孔林节这番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的分析和部署,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案几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一下,骂了一句粗口:
“他娘的!田见秀这老小子,仗着人多马多,就想来捡便宜?做梦!老子就钉死在这禹州城,看他有多少粮食跟老子耗!就按孔先生说的办!”
他虎目圆睁,扫向刘黑塔等四人,“刘黑塔守东门,赵魁守南门,孙胜守西门,钱豹,你跟我守过禹州,熟悉北面情况,北门,这副最重的担子就交给你了!都给老子把眼睛瞪圆了,把耳朵竖起来!谁那边出了纰漏,让闯贼爬上了城头,别怪老子认得你,军法认不得你!”
“末将遵命!必与城门共存亡!”刘黑塔、赵魁、孙胜、钱豹四人肃然起身,抱拳领命,声音铿锵,充满了决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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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禹州以北数十里外,一支规模庞大、旌旗蔽日、人马喧嚣的军队,正如同缓缓移动的、望不到边际的乌云,带着毁灭性的气势,向着禹州方向压迫而来。
中军那面巨大的“田”字帅旗下,李自成麾下大将田见秀端坐于神骏的战马之上,面色沉静如水,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他身旁,肩膀上裹着厚厚绷带、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的顾大膀,正低着头,声音沙哑地详细汇报着前锋失利的具体经过,不敢有丝毫隐瞒。
“……是末将狂妄轻敌,巡查不严,中了那陈远部将吴有名的埋伏,折损了近两百老兄弟,缴获的马匹物资也……请大帅依军法严惩!”顾大膀说完,头垂得更低。
田见秀听完,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只是目光在顾大膀受伤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淡淡道:
“胜败兵家常事。吃了亏,记住了,下次找回来便是。那陈远所部,看来并非易与之辈,倒是让本帅更感兴趣了。”
他目光越过跪地的顾大膀,投向南方遥远的天际,仿佛已经看到了禹州城那模糊的轮廓,嘴角勾起一丝冷冽而充满战意的弧度,“如此,拿下此城,才更显本事,缴获也当更为丰厚。”
这时,一骑背插红色小旗的夜不收自前方疾驰而至,冲到帅旗前十余步才猛地勒住战马,利落地滚鞍下地,单膝跪倒禀报道:
“报大帅!禹州城南发现大批敌军入驻,主将为王字旗,另有‘忠义营’大纛,观其队列营盘,人数约有四五千之众!城头守军密集,戒备异常森严,城外实施坚壁清野,未见任何粮秣!”
田见秀眼中精光一闪,那丝冷冽的笑意更浓:
“哦?援军到了?还搞坚壁清野?看来这禹州,是铁了心要当一颗硬钉子,试试咱老营的刀锋了。”
他不再看那夜不收,对身旁的传令亲兵随意地挥了挥手,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各营,加速前进!埋锅造饭,提前半个时辰!明日巳时正,本帅要在禹州北门外,亲眼看着儿郎们列阵,我要让城里的人看清楚,抗拒天兵,是何下场!”
步卒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骑兵集群移动时沉闷如雷的马蹄声、辎重车辆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轮轴声,以及被驱赶在前、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流民那绝望的呜咽与喧嚣……种种声音混合交织,形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怖声浪,席卷过初春荒芜、毫无生机的原野。
无数各式各样的旗帜在干燥寒冷的北风中疯狂翻卷,刀枪剑戟的寒光密集如林,映照着铅灰色低垂的天空,一股足以碾碎一切的毁灭性压力,如同实质的海啸,向着南方那座已然绷紧了最后一根弦的禹州城,铺天盖地,汹涌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