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母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贺父日渐隆起的小腹,引得周围又是一阵低低的窃笑。
她继续数落道,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忍无可忍的娇嗔:也不知道他们领导是不是每天都不用做事,只顾着天天带着他吃香喝辣,不是什么私房菜馆就是高档会所。
你爸每天回来,身上那股烟酒气混着各种香水味,熏得我脑仁疼!
我还得天天晚上伺候他脱鞋换衣,端茶倒水,比伺候皇上还累!
我就没见他干过什么正经事,净长膘了!
这一番生动形象的,立刻将贺父闹了个大红脸。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试图辩解: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工作需要嘛……应酬也是在谈项目……
谈项目谈项目,谈得肚子都快爆了!
贺母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转头又对着贺婕告状,小暖,你评评理,是不是这个理儿?
贺婕看着父母之间这熟悉的打情骂俏,听着母亲半是埋怨半是疼爱的絮叨,再看看父亲那副百口莫辩却又甘之如饴的模样,心中最后一点因商场暗流而起的紧绷感也彻底烟消云散。
她忍不住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像一弯新月,眼里的笑意真挚而温暖:妈妈,您就别埋汰我爸了。
他这也是为了这个家在负重前行呢,肚子大点说明幸福指数高嘛!
再说了,有您在,他这身膘想减下来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贺父被女儿的话逗得再次笑了起来,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
大姥娘和大姥爷也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我们家的事还是我们懂的眼神。
大姥爷更是清了清嗓子,趁机打趣道,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通透与羡慕:我看老贺这是提前进入了中年发福的幸福阶段,这是心宽体胖,是家庭和睦、生活无忧的最好证明!
挺好的,挺好的!
客厅里,墙角的老式音响里流淌着电视里悠扬婉转的戏曲声,亲友们的欢声笑语如同跳跃的音符,与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在一起,共同谱写了一曲最动听、最抚慰人心的家常交响乐。
这温暖而真实的人间烟火气,像一张巨大而无形的温柔之网,将贺婕密密实实地包裹其中,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与踏实。
她深刻地意识到,父亲或许真的只是在里得到了一份安稳体面的工作,而那些所谓的水很深,或许只是他与老友们基于有限信息的善意揣测。
无论真相如何,眼前的这份温馨与和睦,这份触手可及的幸福,才是她抛却一切身份与责任后,最本真的归宿,也是她最应该拼尽全力去守护的珍宝。
她的剑,为守护这份温暖而鸣;她的盾,为抵御可能袭来的寒风而铸。
就在众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分食掉外公外婆满心欢喜做出来的、虽不完美却满载爱意的蛋糕之后,暮色已悄然四合,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玻璃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贺婕见外公外婆和大姥爷大姥娘四人精神头逐渐萎靡,毕竟年岁已高,热闹过后易感疲惫,便主动和贺母一人扶着两位老人,缓步向隔壁小楼走去,安排他们先行歇息。
而在贺母还留在那边帮忙收拾残局、安置老人时,贺婕便先一步回到了自家客厅。
哪曾想,推开虚掩的门,却见贺父还安然地坐在那张他惯常坐的沙发上,手中捧着他那只标志性的紫砂茶杯,惬意地品着第二道茶,神情放松,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浅笑,那姿态,悠闲得仿佛是在专程等候她归来。
而家中的帮佣金姐和小娟正在餐桌上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残局,水流声与碗碟碰撞声构成了一曲轻快的背景音。
贺父瞧见贺婕进来,放下茶杯,对着她笑着招了招手,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声音里带着一丝父亲特有的温和邀约:过来喝口茶,刚泡的普洱,正好帮你消消食。
贺婕也是笑,她反手带上门,走到沙发边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父亲面前,秀眉微蹙,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关切嗔怪道:
爸,你还不去洗漱?妈妈待会儿从外公那边回来,见到你这副做派,肯定又要跟你斗嘴了。到时候您又该喊头疼了。
贺父摆了摆手,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坦然模样,甚至还惬意地往后靠了靠,陷进柔软的沙发靠垫里:你妈妈也就这点乐趣了,她不找个人说说,心里反倒不痛快。
随便她出气,我皮糙肉厚的,不介意。
夫妻之间,不就是这样吵吵闹闹一辈子过来的么?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历经岁月的智慧光芒,再说了,我在这儿等你回来,是想跟你好好聊聊。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贺婕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看着父亲那张在烟雾缭绕的茶香中显得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心中那根刚刚松懈下来的弦,又一次被轻轻地拨动了。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里戏曲演员咿咿呀呀的余韵和水流冲刷餐具的哗哗声,一切都显得格外安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她顺从地在父亲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是一个倾听的姿态。
贺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拿起茶壶,为自己的杯子续上一些温热的茶水,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借此整理自己的思绪。
袅袅升起的白汽模糊了他的面容,也给了贺婕一个短暂的时间去观察他。
她这才注意到,父亲鬓角的白发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多了些,曾经宽阔的肩膀也因岁月的流逝而微微佝偻,但那双眼睛,在凝视茶杯时,依旧锐利而清明。
小暖,他终于放下茶壶,目光越过氤氲的茶气,落在女儿身上,声音低沉而郑重,今天在饭桌上,你跟我说只是家安保公司,不参与别的事务。
这话,你自己信吗?
贺婕的心猛地一沉,她迎上父亲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辩驳,只是平静地回答:信与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爸爸您信不信。
这句话,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一道测试题,一场心照不宣的博弈,她在试探父亲所能承受的底线。
贺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诉说:我看见了你的伪装,我理解你的伪装,但我选择接受你的伪装。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但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杂着复杂情绪的海洋。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悠长而沉重,像秋日里掠过林梢的风,带着落叶归根的萧瑟。
那叹息里有无奈,无奈于女儿过早地背负了远超年龄的重担;有心疼,心疼她独自在暗夜里摸索,将自己磨砺得遍体鳞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释然的理解。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的理解。
我再怎么迟钝,也是一个正常人。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平时应酬桌上,大家聊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看似克制,实则滴水不漏。
但总会遇见几个喝高了或者嘴巴不紧的合作方,言语间会漏出些不该说的信息。
贺婕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她的表情依旧未变,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
贺父的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回忆那些碎片化的信息。
而且,公司里的同事们,对我都太过于客气了。那种客气,不是对一位资深员工的尊重,而是一种……刻意的疏离与讨好。连韩老板,
他顿了顿,这个在商场上以铁腕着称的男人,此刻提及这个名字,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意味,每次在走廊或者电梯里遇见我,也都是一副和颜悦色、公事公办的样子,行色匆匆,从不与我深谈。
这种反常的热情,对于一个在职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来说,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短时间内,我可能还发现不了什么,只当是公司文化如此,或是领导风格使然。
贺父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女儿脸上,眼神里是过来人的审慎与洞察,可我这都在里待了这么些时间了,总能接触到一些中层会议的内容,种种迹象串联起来,总会让我心生疑虑。
虽然我猜测最终的结果,也许会太过于匪夷所思,超出了我对安保公司这四个字的常规认知……
他的话语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用一种女儿能够接受的方式,去触碰那个危险的真相。
最终,他选择了一种更为私人化、也更令人心惊的角度。
但我一想到你……贺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骄傲与后怕,你在初中时候,就敢拿着攒下的零花钱,跟人合伙开什么珠宝公司,虽然对外主理人是萧老板,但你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我就知道,你骨子里就不是个安分的。
再来一个听起来就更不务正业的安保公司,也许……也不是没有可能。
以你的能力和胆识,把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做成,我这个做父亲的,或许早该有这种觉悟。
这番话,如同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贺婕心中最坚固的一道门闩。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没想到,父亲早已透过她年少时的各种兴趣使然,窥见了她性格的底色。
原来,她所有的秘密,在某些至亲之人眼中,或许早就是昭然若揭的。
贺父看着女儿眼中一闪而过的震动,继续用他那不急不缓的语调,剖白着自己更深层的担忧与理解:而且,因为我了解我的女儿。
你从小就比同龄人懂事,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扛,不愿意让家里人为你担心。
现在长大了,更是把这份倔强和担当发挥到了极致。
你习惯了做那个给予者,而不是索取者。
他看着女儿那张在灯光下愈发显得轮廓分明、褪去了少女青涩的脸庞,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利,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乎无法抑制的颤抖,那是混杂着骄傲与后怕的沙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在确认一个让他心头发紧的事实,你就已经脱胎换骨了!
脱胎换骨!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贺婕的心湖中炸响,激起滔天巨浪。
它不是一句简单的感叹,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迟来的认知与宣告。
贺父没有用、这些温和的词汇,而是用了脱胎换骨这样一个充满了蜕变与牺牲意味的词。
这意味着,在他眼中,现在的女儿,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用羽翼去呵护的雏鸟,而是一个凭借自己的力量,重塑了筋骨与灵魂的、独立的战士。
客厅里,电视机里的戏曲早已唱罢,只剩下悠长的尾音在空气中回荡。
水流声不知何时也已停歇,整个空间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寂静,静得只能听见父女二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份凝滞的情感几乎要将空气凝固之际,没有及时带上的门外传来了换鞋时产生的细微声响,紧接着是贺母带着几分疲惫却又轻快的脚步声。
我回来了!老贺!小暖!你们俩怎么还坐这儿?都九点多了,赶紧洗洗睡了!
贺母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客厅里死一般的沉寂。
贺父像是被惊醒一般,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迅速收敛了脸上那份深沉的复杂情绪,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试图将那份失态的触动压回心底。
他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略带懒散的模样,对着门口的方向扬声道:回来了?我们这不是在等你嘛,看看你闺女多贴心,知道我晚上吃的油腻,专门坐在这陪我解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