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完麦,拉完麦,腾出地来。就得赶紧种上玉米。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嘛。
这时候的学生,已放了麦假。回来尝尝他们未来生活的滋味。免得他们长大了毕业了才回来干活儿,那肯定不受头。
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种玉米方法,是最适合学生们的活儿。他们拿个小篮子,或者脖子上挂个小布包,里面装上玉米种子,这就可以挣点可怜的工分儿了。
一个男劳力配一个学生。这是个合理的组合。因为妇女一天只挣八分儿五,当然不能让她们一人配个学生,再说学生也没那么多。
妇女们就自由结合,两人可以换着拿锄,歇歇手。玉珊和云清对劲,两人早搭着膀子。玉珊就对站她一边的烟柳说:“肖民还没配对儿,你跟他配。”
烟柳红着脸叫肖民:“咱俩吧?”
肖民笑道:“好,我回去拿锄。”
到了地头,烟柳去种子袋里捧几捧种子装进布兜,要递给肖民:“我来锄吧?”
“哪能呀,你丢种子就行了。”他连忙说。
她笑道:“那我一会儿换你。”
肖民锄个坑,把锄上的土撂了,烟柳往坑里丢两三个种子,肖民锄第二个坑,把第一个坑盖了,一锄一锄往前走。
两人种一行,大家一组跟着一组向前种玉米。这可是一季的粮食,不能慌,得种好。
他小声说她:“快点。”加快了速度。
她没跟上节奏,把种子丢到了锄上。清脆的一响,种子飞了出去。她连忙四处搜寻,要把种子拾回来。
他说:“别寻了,快点。”
两人这次总算合住了节奏,很快就超到了前头。和后边的人拉开距离,他才笑着小声说:“你没听见兴田一锄放个屁,连放了七八个,一股红薯气,他现在还有红薯?”
她笑得弯着腰,用手轻轻打了他一下,说:“红薯片也没有?可也能呀,怎么一下一个,一点都不乱套。”
他们已远远离开大家,可以小声说点啥话,不用担心后边人听到。
肖民就说:“兴田老婆子看着恁老,她是不是过去的童养媳?”
过去的人,家里若是缺人干活儿,就会给孩子找个大好多的媳妇,让人家来干活儿。
烟柳连忙说:“你可别乱说,那可不是他媳妇,是他嫂子。”
“啥呀?”他惊讶道:“是他嫂子?咋回事儿?和两口子一样?”
她看看后边,确信他们听不到,才说:“真的,那是他嫂子,不是他媳妇,全队都知道,就你不知。”
“到底咋回事儿?他俩不是像两口儿一样过着?”他还真不知道这回事儿。
她再看看后边说:“你再快点,离得再远点,我给你说。”
肖民再加快速度,往前又走一段。她见距离够远了,这才小声说:“我也是听老人们说的,我以前也当他俩是两口儿,其实,两口不两口的,还有啥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你说是不是?她都应该给人家生个孩子……只因为当初顾个面子,硬撑那嫂叔关系,弄得人家连个孩子也没有,可到底还不是糊涂着啥也不在乎了?”
原来兴田的哥,就是那个死在东临县那道沟里的游击队员。
兄弟两个,一个娶了媳妇,生了个闺女。生活虽不咋样,也勉强能过。
后来,鬼子来了。弟被征了兵,哥去参加了游击队。
在游击队中埋伏那次,哥哥没冲出来,他的愤恨永远留在了那条沟里。据当地人说:每到夜里,能听到他们愤怒的喊打喊杀声。
女人哭死也没用,最多能让他的魂,在他熟悉的小院里多留恋几天。他总得去镇守那片他最后的土地,那片已经彻底属于他的土地。
据说,那是每个人都能永远拥有的地方,永远属于自己的封地。不管世事如何变换,沧海桑田,谁都夺不走,占不去。那是永世的领地。
女人在家带孩子过着,常常能看见那领地上的旗帜在迎风飘扬。旗帜下竖着他的枪。
鬼子投降后,弟弟回来了。才知道哥哥死了好几年了。是小庄人用门板把这个前几天还说着要和鬼子大干一场的人抬回来,埋到小庄的土地上的。
弟弟只能接受事实:毕竟和鬼子干仗死的人多了,数都数不过来。
他能做的就是去给哥哥的坟添添土,烧点纸钱,说一句:放心吧,我会把她娘儿俩照顾好。
啥话都是说着容易做着难呀。
他也得成个家,过起日子。就找媒人说了个媳妇。
穷人家办事很简单:两头亲人吃个饭就妥了。
女人过门后,没几天妯娌俩就开始吵架。鸡毛蒜皮,陈谷子烂芝麻。
男人得天天下地伺弄庄稼,哪里知道她们在家就像鸡子叨架一样,你来一句我还一句。弄得一地鸡毛。
一个槽上栓不住俩叫驴。看起来也栓不住俩草驴。女人说:要么出去住,要么她走。
男人说:没地方住,只能将就;再说,哥哥都死了,孤女寡母,不能让着她吗?
女人走了,临走前说:你嫂子根本就不想让我在这里;你和她过吧。
说的啥话,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可能这个性子不温和,再娶一个吧。
反正那时候,娶个女人,有口饭吃就行,没别的要求。也没什么花销。死了那么多男人,女人也难呀。有个家就不错了。
可这个女人来了后,还是闺女穿她娘的鞋——老样。过了一段,又走了。她说:我也不想走呀,可这样吵吵闹闹的日子过着心焦,她看见有女人在这院里,眼都是红的。
算了,不娶啦,折腾不起了。
有一天夜里,嫂子进了他的房间,说:你不能帮我把这个闺女养大?她不是你家的后?我都决心不嫁了,还留不住你的心?
男人无奈地说:我都说了,不娶了,就这样过吧。
嫂子说:我不亏着你,你看看,我啥都有,一件不少。
那怎么行,那是坏人伦的事儿。男人说道。
有啥不行?女人坚定地说:你让我带着孩子去别人家,就不坏人伦了?孩子受不受委屈?你要觉得明着不好,咱就暗里过吧,就算你哥也会原谅的。
她上了弟弟的床,告诉他别的女人有的,她也都有,可能还更好呢。
你有啥不满意的?
原来平凡的人们身上,都有不平凡的故事。
烟柳压着声说:“你可别给人家乱称呼,免得惹出麻烦。”
肖民笑道:“都这样了,为何不敢承认呢?”
“那可能是面子上抹不开吧……其实,别人谁在乎呢,二十多年了,还在乎个啥,可能因为原先有点在乎,不敢言明,就只能一直这样尴尬下去了。”
生活,其实就是一场尴尬,只是尴尬的原因不同罢了。
“种了玉米,又该打麦,那可真脏,还刺挠。”烟柳说。
他笑笑说:“主要是你们不方便,我都是打麦回来,去河里洗澡。”
她脱口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在家里能看见我过去?”他吃惊地问。
“我能听出来,我都知道你啥时去了。”她轻轻说。
“我不信,说得吓人的,”他不信道。
她笑着说:“真的嘛,你走路的声音我能听出来,多远就听出是你了。”
这就奇了,怎么可能?
“你忘了?那一年在坡上起地(平整高低不平的土地),我挺感谢你的……后来到了夏天,你去洗澡,我说这是谁,这么晚了,还往哪去?就起来扒着门缝看了看,等你回来,听着脚步声怪像,又一看真是你,就记住那声音了;
以后只要你在那儿过,我就知道是你了。”她悄悄说。
“就是说,只要谁在门前过两遍,你就能记住脚步声了?是吗?”他有点不相信。
她笑道:“我记恁多人干啥?不过能听出来人人走路都不一样。”
“这怪吓人的,办不成坏事了。”他说。
她咯咯咯笑道:“反正你的我能听出来,做坏事我知道。”
“还有人能听出来吗?”他小心地问。
“十来天前,我听着好像是对面的小建回来了。”她低声说:“可一直没见他出来露面,我还当听错了;前几天听着他夜里又走了;才知道真是他,在家里窝了好多天。”
“你咋知道是他?”他紧张地问。
她小声说:“深夜回来的,又走向那边……还敲门,开门,不是他是谁?又深夜走的,没有回来的声音,那几家也没少人呀,你想想。”
这家伙可能是觉得家里不安全了,赶紧窜了。
“不知道他到底在干啥?”他问。
“我也不知道,可我总觉得他干的不是啥好事儿。”她小心地说。
“是不是你不敢说,怕我嘴不严?”他好想知道小建到底在干啥。
“我也不知道呀……我会诳你?”她再次把种子丢到了锄上,弯着腰去寻着捡回来。说:“咱俩换换吧,你都锄了这么大时候。”
他笑她:“两粒种子,寻它干啥。”
她说:“不能让人瞅出毛病,我可担不了病。”
他心里说:是你爹带有帽子,又不是你带有帽子。说她:“你那么小心怕啥?”
她说:“你忘了?那年起地,翻眼皮谁都不敢说,就敢欺负我。”
他这才想起来:那是出工程回来的第二年,队里趁冬天要把坡上那两块瓦楞地搞平整。坡腰里这两块地,只有十来亩,高低不平的像两溜瓦摆在那里。
起初何顺还想把两块地平成一块,后来大家看来看去,觉得工程太大了,今冬明春恐怕也干不完。何顺也只得决定把它搞平整就行,还保持两块地的原状。
队里也是起着伙。只是这伙食就差远了:早上是小米汤红薯饭,晌午是麦子面玉米面两参馒头。这两参馍,趁热吃还行,一凉就硬的和砖头一样,怼到头上都能怼出个窟窿。到晚上稀面条糊涂,灌饱回家。
地头搭了个草庵子,翻眼皮住在里边做饭带看干活儿工具。
大家早上早早从家里来,翻眼皮已经把饭做好了。这家伙省事儿不削红薯皮,大块一砍,撂锅里。
大家只好一边吃饭一边扒红薯皮。翻眼皮不说自己懒蛋,还要无理强占三分。可又不敢说别人,只有狗眼看人低,吃红柿捡软的捏,见烟柳正要扔红薯皮,对着烟柳说:那红薯皮也是粮食,不能糟蹋,糟蹋队里的东西不好!
烟柳一声不敢犯犟,一边吃红薯皮一边掉泪。
肖民就去锅里专捡掉皮的红薯捞,捞出一碗,走到烟柳跟前,笑道:咦,看着你碗里的好吃呀,来来来,咱俩换换,你不嫌弃我吧?
夺过她的碗,把自己的碗给她,把那碗里红薯一块块去了皮,吃完红薯喝碗汤,红薯皮剩在碗里,端着碗去盛饭,到那庵子门口,手一抖,连碗掉在地上,扭过来头对着大家说:咦,手被打了一下。又对着空气说:爷,你来了?你来干嘛?走吧走吧,不用操心,我都长大了,能忍饥能挨饿,还能骂还能打,不信给你打套拳看看。
心说:不就演戏嘛,谁不会,演死你,老子在学校就是文艺队的。
他打个车轮,又来个后空翻。
说:咋样爷?走吧走吧。
肖民看见大个儿给他伸了伸大拇指。
翻眼皮翻着眼不吭一声,回庵子里去了。估计他到晚上睡觉,得想想那些在地里看地的老去的人,会不会来找他聊点啥。
从此他再也不说烟柳撂红薯皮了。
这事儿肖民都忘了,烟柳还记着。她说:“那时候我可感动,没想到还有人为我撑腰。”
“你没嫌弃我吧?”他笑道。
“我还怕你嫌弃我呢,我都吃了一些了。”她红着脸说。
“一个锅里共过稀稠的人,有啥嫌弃?”他呵呵笑道。
是呀,在那山沟里,大家一锅饭吃了一个月。谁还嫌弃谁呢。
突然他想起了一个人,他说:“我记得你还有个姐,怎么不见她回来过?”
“她寻得恁远,回来得多半天走,想是怕走路,一直就没回来。”她含糊着说。
“只记得她可漂亮,现在已想不起她的样子了。”他说。
“是呀,都十年了,我也忘了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