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家西邻,是盼翔家。盼翔有个哥哥叫一祥。盼翔原本叫盼祥,他自己改成翔了。那肯定是要飞起来的意思。
一祥的原意是:人生有一祥就行了。他也确实得了一祥:跟上了高考,考上学出去工作了,挣断了小庄拴着他的那根皮筋。
盼翔就没这机会了,怎么办呢?那得争先进啊,争积极啊。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嘛,连猪还争一嘴慷嘞。出不了车单,还不能在车单争个名头。不能碌碌无为,不能默默无名。更不能浑浑噩噩。要明明白白地活,风风火火地活。
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人生机会、争取进步的事儿有的是,这不,说来就来了,有人扯着喉咙喊起来了:破四旧啦!破四旧啦!
光听听就振奋人心,激励斗志。光看看就没有白活,活的值了。
只有那愚昧无知的人,才会小心地小声地问自己:没有四舅咋办?让姥姥再生吗?
盼翔立刻就看出来,这是个机会,必须搞点事儿,表现自己,表示自己多么听从号召,多么忠心向阳,多么衷心拥护所有的英明指导。
家里的神龛不能砸:万一祖先有灵呢?那不得保佑自己?对,把它捂起来。
那神龛是在大屋正中间厚厚的土墙上,掏了一个四方洞,镶了一个框架,安了两扇精致的木门,里面供着祖先牌位。
把那牌位拿出来藏了,门上贴一张领袖画像,这就一张纸换了境界,换了思想,世界向前进了几千年,精神进步了几万步。
这当然只是内在表现,没人看见呀,还要有外在行动,得让人知道。那怎么行动嘞!他突然想起来了:大屋棚上,有许多书籍,已不知放了多长时间,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了。
那是他老爷以上几辈人,封建思想严重,想考取功名,为反动封建社会服务的上进工具。
封建余孽,文化渣子。反动反动,反动货物。必须清除,坚决销毁。
他搬个梯子,上到棚上。一大堆书籍,已落满了灰尘,犹如隔世的垃圾。拿一本看看,线装的,纸张早已经发黄,像队里沤了一年的麦秸的颜色;再拿一本看看,骨头钉装订,有一股腐朽的气味,是粪堆的味道。
要这些干啥?全是封建糟糠,旧文化遗臭,统统在扫除之列,都是四旧之属。
不毁掉这些,就建不成新社会。不毁掉这些,就要影响新思想。
他去找个包袱,上上下下,一兜一兜,全兜下来:好重啊,都和砖头一样重。累得满头大汗,却也乐此不疲。
一事儿全都倒到街上,扯声吆喝.:大家都来看呀,破四旧喽!树新风喽!打倒封建思想,树立革命思想!
声张的附近人都出来看是咋回事,还以为是佬日又来了,招呼大家跑呢。
他一根火柴划着,拿一本点燃。扔到书堆上。那陈旧腐朽的纸张着得真旺呀。立刻呼呼火苗蹿起一人多高,引得大家说这说那,说个不停。
这孩子,真糟蹋人……这得多少钱才能买到。
憨子货,你藏在家里,有谁知道?闲了拿一本看看,也多认几个字。
下雨下雪天,躺在床上看几页,那不也是个消遣?
这些都是小声嘟哝,不会让他听到。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心性变了,拿他们的话去汇报。
也有人嚷嚷说:可惜了,要搁家当引火纸,这一堆能用一辈子。
也有人争论说:就算做饭,都能做好多顿嘞。
哎哎哎,我能拿一本不能?我看那一本像是史书。有人连忙问。
不能,史书也是反动文人写的,有啥真实?全是为封建王朝歌功颂德!盼翔说道。
是呀,反动文人惯于篡改历史,歪曲历史,谎话连篇,屁话坠牍,恶语不掇,对社会进步有功的人,极尽污蔑造谣之能事;却对那些阻碍历史进步的权势者,只要舌头长,不怕勾子深,大加吹捧,跪舔之态,恶民之心,谄媚之相,令人不齿。
烧!烧!烧!盼翔大笑;烧掉旧世界,烧出新世界!盼翔大叫。
那碳化的纸张,在火苗和热气的吹动下,高高飘起,像一个穿着黑衣的舞者,随心所欲,狂乱地激烈地舞着,时而上下翻飞,时而旋转飘逸,直到滑出去,才像深秋枝头飘落的枯叶,轻飘飘落在地上,与尘土为伍,和垃圾作伴。这才算走完了它们艰难不易的书的一生。
烧没烧掉旧世界,只有旧世界知道;烧没烧出新世界,也只有新世界知道。在看热闹的这些人,敢肯定谁都不知道。
他们知道的只是,那些书烧完,留下一堆黑灰。说它旧吧,它是新灰,说它新吧,它是灰呀。怎么才好?
这可不能浪费。有义连忙拿锨铲到他家的粪堆上。乖得儿得儿,粪堆上一层都是烧成黑炭的骨头钉。这可老壮地了。肯定要多收好几斤粮食。
吃了这文字冤魂催长的粮食,极有可能一个字都不识了。
许多年后,盼翔又回归泥腿子。他不无遗憾滴说:听说那书值不少钱嘞,唉……
一声叹息,世事如戏。
总是在戏唱到剧终,观者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可当时,盼翔烧的那么开心,那么坚决,毫无悔意。烧得轰轰烈烈,烧得火焰照天红。
至少在他看来,烧得值。
他入了组织,是那个为大组织储备人才的小组织。然后是小组长,民兵骨干分子。
这多有干头呀!简直一步一个脚印,步步都有惊喜。
机会又来了:户弄城东郊,要修一条战备铁路。以大队为单位,去上工程。
去!去!坚决去!写申请书!喊口号!喉咙竭哑,也在所不惜,嗓子喊破,也要争取。
这时候王树是一把手。盼翔直接去找了王树,表决心,下保证,只要累不死,就往死里累。
王树以为他要当领导,就说:年轻人要先锻炼锻炼,积累点经验……
叔呀,咱是要去出力呀,是去干活呀!哪里艰难,哪里劳累,哪里吃苦,咱去哪里!盼翔忙表明态度。
好好好……领导已安排好了……这样吧,你去工地领工吧,好好干,不要着急……王树说话很含蓄。
放心吧,保证不给你丢脸,保证给你争光。这是要争当垫脚石,敢为急先锋。
大块肉你们吃,咱只喝汤。
盼翔说的是实话,他不比那些小伙子少干一点活儿,少流一点汗,少出一点力。这个工地干活儿队队长,就是一个来出力流汗的苦力。
他很清楚自己根本还算不上干部,离干部至少还差一大步。因为那些干部只到工地遛一圈,说说怎么干,干多少就走了,他们有干部的事儿。
他得把汗流完,把力出尽,才能回庵子里休息休息。才会觉得心安。
起初的劳动,看不出进展,虽说像大家说的:船舱铺底儿嘛。
可那也看着着急。只能边干边喊:速度!速度!加快速度!加足油门!
到了晚饭后,精疲力尽,腰酸腿困,躺到地铺上,那是享受,那是满足。
干部来了(干部可不和劳工住在一起,他们有单独的在当地租的房子),一脸严肃,一脸庄重说:上面来信了。
大家立刻兴奋起来:来啥信了?来啥信了?
感动呀,激动呀。没有这些信儿,人生咋过呀!人生往哪走呀!人生还有啥意义呢?
干部沉重地说:老人家睡不着了……
这还不炸锅吗?这还不骇人吗?这还不急死人吗?这可怎么办呀!
老天爷,谁睡不着都中,怎敢让他老人家睡不着呢?天不是要塌吗?地不是要陷吗?怎么办呀怎么办?快说呀!
这铁路修不成,老人家怎能睡着呢?
盼翔心里咯噔一下:咱咋就没有这觉悟呢?果然领导就是领导,咱还差得远嘞。
你早说呀,这不是急人嘛!干去!干干干!干死也不能让老人家睡不着!
他老人家睡不着可是天大的事儿,咱们还有脸睡个球!
走走走!干!
一下又怼到半夜。老人家睡没睡着不知道,他们都睡得死猪一样。那是梦里的幸福太沉了,坠的他们一动都不能动了。
不管咋着,就是这一百斤,怼到哪里是哪里算了。难不成咱还想留着它往别处用?
大白的蒸馍吃着,隔些天还要改善一顿,来上几片肉。往哪里寻这几百年都巴盼不到的日子呀,不拼上命干都对不起这良心。
他们却不知道:为了让他们吃上这样的伙食,全车单人都得紧紧裤腰带。可谁也不会感谢这些勒腰带的人,因为那是命。命中注定。
盼翔到底是年轻人心性,不想占一点便宜,只管一个劲干。
翻眼皮在伙房做饭。他见这个同队的小伙子正在往上升,已经成了大队里有名声的人,进入大队里指日可待。自然要先行巴结。不能将来后悔。
伙房里改善伙食,做了羊肉汤。改善伙食,可是稀罕事儿,肯定不能让大家乱来,他得掌勺舀汤。以免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可这货有个人人恨得咬牙的毛病:接碗时先抬头看看人,再根据面孔盛稀稠。
看人下菜碟嘛。
那盼翔也算戴有两边有两把铲锅刀(古装戏里官帽两边的装饰)帽子的人了,不管那帽子有多大有多小,能不能被风吹走,能不能戴紧,他也得正冠而行。怎能争先去吃饭呢,那也太没大样。
拖拉到最后,他才去盛汤。乖的儿,一碗净肉,成捞饭了。他赶紧一下倒锅里,说:我不好吃羊肉,稀点稀点,有两片就中。
这不是要我好看嘛,别的小伙子看到,会怎么想,怎么议论。
翻眼皮仰着一张堆满笑容的脸,一脸恭维地小声说:出力又操心的,还能没点不一样?人家都是悄悄背后大碗吃,你……
不是不是,我不好吃羊肉,稀点稀点,我好喝汤……再回喝羊汤,你给我弄碗豆腐粉条汤就中……小伙子们都出力了,让他们多吃点……
盼翔的脸,还没厚到能端一碗肉,去和大家的一碗汤比优越的地步。
他还知道:那不是人干的事儿。
到了工程结尾,盼翔终于升到了领导位置上。这也算苦没白吃,有名有望了。
工程结束回来,他赶紧递交申请书,要再进一步。王树也对他多有称赞。说大家都反映他能以身作则……干的不错。
可天有不测风云,那个二号人物出事了。这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人,原来是个叛逃者,是个卖国贼。
天呀,这是咋回事儿?这弄得人们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没过多久,王树也出了问题,据说他的问题大了。又是路线,又是余孽的。谁也不知道路线是啥,到底在哪儿。余孽倒是能懂,反正就是坏蛋嘛。
一想到一个坏蛋领着大家干了那么多年,大家都惊恐不已。大队里乱成了一团粥。王树哪还有什么资格管什么申请书不书的。
他自己都得写一本书了。
王树这一次难逃一劫,注定要被打倒再踏上一只脚。事实也是这样:过了一段,林多就宣布了上面的决定:王树被开除了,被撤职了,被撸了个干净,裤衩都不剩了。
新官上任,林多得意洋洋。多少年了,他一直顶着五风干部的名誉,默默无闻,黯然活着。
终于有人想起了他,想起了他实际是政治正确的。他可以扬眉吐气了。
盼翔到这时也不得不撇开王树,投靠林多,去给林多又表态度,坚决支持,衷心拥护,指哪儿打哪儿,保证紧紧跟随。
林多就喜欢这样的青年,有眼光呀,有干劲呀,有前途呀。
盼翔终于加入了大组织,继而进入支委,被安排了一个职务:公安员。
终于混成个人样了。再也不会毫无尊严的被呼来喝去,再也不会只是被算个数字,混迹于庄稼地里,再也不会只能从家里到挂钟那地方再到地里。他可以在全车单村随便活动了。
他有名字,叫盼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