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饲养园里,并不静悄。几个牲口不时就弄出些动静。
云清爹在外边亮堂的地方铺了张凉席,直挺挺躺着。肖民走他身边,他才看到,他说:“我咋没看到你来?”
肖民笑道:“我从那边过来的……本来想去洗澡,到西头碰见福全叔和蒲桃婶儿在那说话,叫我去;说了一会话,蒲桃婶儿说她灶房一根椽子折了,看能不能换一下;她还没有椽子,让我去看看沟边的树能不能用;那椽子咋换?”肖民正好请教一下,把事情说了个清楚。
说完赶紧掏出烟来,一人一支,点上。
“那你只能在前檐掏个窟窿,把椽子穿进去,穿到梁上,还能咋着?肯定不好穿,慢慢的,别把上面瓦再弄松动了。”云清爹说。
肖民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啥时有空慢慢给她弄吧。”
云清爹也呵呵笑道:“你可小心点,别给人帮忙哩,再出个差错,出力不讨好不说,还落得把人家房顶弄坏了。”
“是是是,不能着急,各方面都考虑妥当再换。”肖民也顾虑着说:“把房顶弄坏了,还得再盖呢。”
“那倒不用,把那瓦再别别就行了。”老头说:“老百姓过日子,那都是将就,能遮风挡雨就行;谁不想盖个能住个几辈人的房子,那得有能力呀;这都是能将就只管将就。”
肖民就说:“你要是当初不回来,只怕也能弄个官儿当当吧?不是老百姓了。”
“当个屁,咱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能当官儿?”他压低声音说:“就算真当官儿了,那回来不是更惨?我这都掖着藏着才没给戴帽子。”
“那要是跟着到了那边,不知会过得咋样?有咱好没有?”肖民用极小的声音说。
老头就说:“估计到哪里都是一样,做个老百姓,过上来过不上来是自己的事,谁还会管你?打仗是打仗,他用着你了,自然要说些面子上的话,不打仗了,你没用了,他还管你咋活呢,自己弹挣吧。”
“这倒是……”芸芸众生,如同蚂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族群,一个蚁王。蚂蚁死多少,其实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云清爹,说他命运不好吧,他挨过枪子儿,九死一生,活着从战场上回来了。
说他福大命大吧,回来好不容易娶个媳妇,生个闺女,媳妇又早早死了。
唉,那年代的人,有了病,只能干瞪眼熬着。买几副中药,不过是在苦涩中一点点失去信心,湮灭希望。
好多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害得啥病。因此,那治不过来熬不过去的病,都被称为“细病”。也不知哪个郎中发明的这个名称。这个说不清楚的字,让人清楚地知道:没救了。
或许就是说明:人的命太细了,错错眼就断了。
命那么细,只有把心放粗了:活不了没办法,能活的,说啥也得活下去。怎么着都行。只要有四指宽一条路,也要脓脓捏捏往前走。
老头说:“我们这代人,就是为了打仗而来,就是为国家来填那个坑的。”
“不是因为热血,奔赴战场的吗?”肖民问。
“谁愿打仗呀,那是没法儿了,那人死的,比割的麦个儿都多。”
他说:“你想都想不到……老天爷啊,叫谁看了,都会哇一声哭了,尸山尸海呀……可不填那么多人不行,那坑填不起来呀……”
“你是自己去的,还是抓去的?”肖民问。
“鬼子没来咱这里时,也是有县有乡,村里有保长,街里有甲长,也是村里一年出几个兵……”
有点办法的人家,可以出个五六块大洋,把名额卖了。有人想得这几块大洋,就接下当兵去。也有的人,不愿去又没办法,就打主意逃跑。反正能逃回来,也没人追究。
云清爹笑笑说:“我有点胆小,不敢跑:叫逮住咋办?那还不给揍死?再说了,人家是真会开枪,去当个兵,逃跑让打死了,那咋说?再说了,不是有饭吃吗?不是有饷发吗?活一天算一天,不就是一条命。”
老头笑着说:“这都是命,该死不得活,该活死不了……我娘给我说过她做的一个梦,我真的信了,她说,这是她生我之前,做的一个梦……”
蒙蒙的夜色里有一辆马车,在乡间的路上慢悠悠地走着,也没车的颠簸声,也没马的马蹄声,静悄悄如走在仙境里,弄不出尘世的喧嚣。
车前面有个车夫,车后面跟个像是管事儿的。他们都穿着古老的衣服,戴着奇怪的帽子。
他娘说:像是过去的官人;要去办什么事儿。他们表情严肃,形态端庄。
这车轻悄悄进到小村里。小村里的人正在酣睡,街道里静的没一点声音,弥漫的夜色好似村人的梦。
街道两边,都是住户。有的住户门楣上有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数字,微微发着光亮。这光亮在夜色里很显眼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记号。
那车到了有记号的门前,就会停下来。后面跟车那个官人,便去车上一抱,抱出来个白白的家伙……
云清爹问肖民:“你猜是啥?”
肖民想了想,说:“猜不出来,不会是银子吧?”
他哈哈哈笑道:“哪有那么好的事呀,平头老百姓,谁会给咱送一包银子?那不是过上好日子了!”
肖民连忙再给他递烟,他点上烟,深深吸一口,待烟雾消散,这才说:“是娃娃呀,是送的娃娃,就是让这群孩子长大去打仗的,去填坑的,没别的办法了。”
那得送多少呀。肖民想象着:到处都是这样的车,夜夜都在奔走,悄无声息,没有动静。只侵入个别人的梦里,让他们知道曾有这样一个无法想象的活动。
一个个的娃娃,被送进一个个家里。这些娃娃连忙出生,连忙长大,匆匆忙忙拿上枪奔上战场,一个个死去,一个个再续上。
“可这是谁送的?”肖民好奇道。
“皇帝送的嘛!”老人说:“不送怎么办?要灭亡了。”
静静的饲养园里,偶尔会响起牲口的喷鼻子声。这可能是灰尘和草屑吸入了鼻孔,它感觉出了异样,就用力喷一下鼻子,继续吃草料。
老人的声音轻轻的,在无风的夜空里跑不出多远,就被热热的空气给托住了,那声音就留在夜空里,慢慢游荡。
这应该是一个传说,一直就飘在空中,附着在永远飘舞着、永远不会沉落的尘粒上,它因此会不经意就进去谁的梦中。
好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默默吸着烟。也许再说任何话都和这传说不搭配。
什么都别说了吧,这个梦值得用整个夜晚来盛它。
让它就飘在夜空里吧。
他俩就坐在凉席上,头上是满天的星星。
他小声说:“睡吧,有空再来拍嘚儿。”